这家医院,以专治癌症闻名国中,是京城里的一大去处。岂止是一个去处,事实上,对于许多人来说,它是他们最后的去处,不论暂时寄住的是何种等级的病房。盘桓其中的,主要是医患双方。除此之外,还有三种人,呈现出强烈的地域性,各安其业,各美其美。

一是护工。她们全为女性,四十上下,多来自安徽农村,主要是淮北一带。一般情形是,两口子都在京城打工,丢下娃娃们留守老家,与祖父母们相依为命,守土读书。隔代抚育,老少相倚,幸与不幸,都是我们这个绚烂人世遮掩不住的疮疤。中国都市化一日千里,而乡村虚空凋敝,根由在于城乡二元,一国两制。其间反差,天上地下,堪同种姓制度。通常,男人在工地,女人在医院,偶尔见一面,过后不思量,因为再思量也没用。护工受雇于病家,昼夜照料病人,但首先得经过一家机构,叫做护工公司,或者,看护公司。本院有两家这样的公司,谣传背后分别依恃书记和院长的照料,各享区域,相安无事。譬如,四到八楼病区归属书记照拂,九楼往上委托院长操心。据说,以前因为区域不清,还曾发生过“冲突”,导致一段时间里护工和病人无所适从,手足无措,最终还是病人遭了殃。

公司每天收取病家90元护理费。自家扣下50元,叫做什么“管理费”,剩下的发给护工,工钱。护工们为了保住饭碗,有时还要主动多交给公司的“主管”一点,或者,两点。那边厢,公司也难,须向院方表达心意。举例来说,其中一家公司,旗下有护工娘们儿七十来人,每年依约上缴医院三十万元,逢年过节额外孝敬护士长和总务处的除外。天朝治下,这情形,普遍得很,规则不潜也不显,本不深奥,正所谓“觉我形秽处,莫道无情,嫣然一笑,也似曾相识”。深圳的IT 血汗工厂,打工仔们不就是“主动加班”,每天夜晚九、十点钟才能歇息吗!尤有甚者,居然还有无耻公司要求员工俱名签约,做个“奋斗者”,主动放弃“年假”呢!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滴着鲜血,自它来到世间,历来如此,不是天真兮兮的市场拥趸与老谋深算的金融大鳄们轻轻一语就可打发的。

很显然,这样的工钱,不足以谋生养家,而护工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做足,无法超逸地球自转的轨道再生出一个小时来,因而,便都以“伙食费”为由,向病家要求多付一份“饭钱”。换言之,病家在向看护公司已付护理费之后,还要再出血,否则,等于是恃强凌弱,不人道。数额多寡,端看出手了,好像从40元到100元不等。白花花的银子,为了治病,再已经顾不上心疼了。听说也有手紧的。不是要“饭费”吗?好,那就每餐“打饭”吧,不再额外给付什么现金了。护工娘们当然没辙,只能自怨倒霉,不过,举止之间是否还能上心尽力,只好看天意了,还有就是那个靠不住的“人品”。——“既然雇得起护工,如何就不能掏这饭费呢?”,这是硬道理,也是软道理,病家与护工们各有苦水。话说回头,如此细算下来,无论是年终“三十万”还是每日几十元的“饭费”,最终当然无一例外都来自病家的腰包。唯一只赚不赔,坐地收银的,只剩下这叫做医院的企业,如同不管“秋雨揉碎千万缕”还是“绿荫庭院莺声悄”,永远屹立不倒的,是骑在这企业头上那叫做卫生部卫生局的衙门。

除了吃饭,护工二十四小时值勤,晚上和衣席地,睡在病家的床边。垫上一块纸版或者塑料布,就是她们的床了。病家的一切,包括翻身擦身,喂食喂水,导尿如厕,揉腿捶背,输液时呼唤护士,帮助外出购物等等,均为份内之劳。长年囫囵睡觉,她们全都脸色如菜,神情黯然。偶尔温馨盈面,双目放光,必是在与远方的儿女通话。我私下观察,她们多半匆匆急切讲完,神色复旧,倏然回归当下的角色。

医院帐单上也有“特级护理”一项。这不,早晨护工已经料理病人刷牙洗脸,突然两位护士丫头白衣天使雌纠纠破门而入,高呼“八号起床”,即刻把手摁头,用一柄叫做牙刷的凶器往病家嘴里横捅竖捣,号曰“护理”,还是“特级”的。不止一次,病家急切伸言已然打理过这部位,可仍然抵挡不住她们的试炼。是呀,否则如何收取“特级护理费”呢!

第二种人是勤杂工,包括打扫卫生的,烧火做饭的,洗衣熨衣的。她们同样全都是女人,基本是一水儿的川妹子,或者,川嫂子与川婆子。每日晨起,只见她们拖地擦桌,逐室清理卫生间,收拾病服和医疗垃圾。医院施工,尘埃满地,而嗽声四起,痰渍处处,明示不准吸烟却偏偏抽给你看,身处如此境地,她们的辛劳可想而知。两百年前,跟随强盗炮舰登岸的西洋传教士,便已“惊诧”的国人陋习,于今不绝,以当下活剧具象表征着撼泰山易撼习惯难这一人类学永恒吊诡,可算真正的癌症。每天上午稍早时分,总有一位女工负责挨个病房订饭。太阳往上快到天中,一个声音清翠却不聒噪,“打饭咯!”,必是她们中的一员。盘桓病区,自作多情,经验理性与逻辑理性一并发作,有时忍不住想说,单看长相和举止,这饭嫂倒比动不动就雌赳赳破门而入的天使更像医家呢!

第三种人男女搭配,老少咸集,清一色“东北银”。他们形迹无形,而指向有形,散布在整个医院,出没于大小巷道,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看情形,“既分工,又合作;既团结,又斗争”,是他们的行动纲领,也是他们的组织路线,将个本就拥挤不堪的医院,搅混得愈发鼎沸。既在病区转悠,也在门诊出没,复加拦路叫卖,更且坐地设摊,真正是天罗地网,整的就是系统工程,据说连河南老乡都进不了这地盘。在病区转悠的,散发各种发售药品与收购药品的广告材料。其中一份宣示,长白山里有位奇人,“中国量子太极癌学之父”,闭关十年,天眼乍开,呼啦拉,发明了一种推陈于太极,而出新于量子的“多靶向”疗法,类似于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什么的。据此疗法,各种癌症,无需手术,药到病除,前无古人,已然引发了巨大的国际反响,甚至听闻于国际卫生组织,“WHO”(——末尾字母读上声)。而且,据说整个疗程,病家毫无痛感,真是羞煞了扁鹊老儿。那彩色纸片片上,一精壮汉子,着缤纷唐装,蓄拉杂须髯,几位俄罗斯汉子模样的洋人环绕,冲他竖着大拇指,估计是在说:“量子太极,亚克西!”底下文字点睛,明示“人民大会堂成果发布会”。

在门诊出没与拦路叫卖的,多半干散发小卡片的营生,内容不外是“代开各类医药报销发票”,“提前预约专家门诊、办理住院手续”云云。挂号难,住院难,是全体中国人民都知道的国务,他们真的如此神通?有这等本事?天天面对此情此景,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淹死霹雳春”,问过两位大夫。一位稍年轻,凝神正色,断然否决这种卡片的权威性。一位较年长,笑而不答,欲答复笑,点头又摇头,摇头再点头,一时间考验着我“脑筋急转弯”的智商。这光景,就像那回在病房,正好电视上播放一则公益广告。蒙太奇闪烁变换中,但见警察办理完毕案件,当事人拿出一个红包,惹得警爷正语对方:“你瞧不起我!”医生做完一台手术,方始得闲,擦拭满额的汗水,不料“病人家属”趋前,如法炮制,遂有医家正颜厉声:“你在羞辱我!”平心而论,演员演得投入而庄重,画面更是无必要地优美异常,看客们却似乎憋不住想发笑。这不,看到这里,两位病友腼腆地笑了,四位家属跟着怯怯地笑了,一位医生,正好在场,也爽朗地笑了。——他们都明白,用句北京话,这都哪儿对哪儿呀?!其情豁然,就如同全世界人民都明白,中国傍边的那个家天下小朝廷要在2012年建成“强盛大国”,乃是坐井观天的痴人说梦,拿自家的子民不当回事逗着玩呢!

坐地设摊的,地无分院内与院外,摊不管宏大还是渺小,一律经营租房生意。通常,他们席地而坐,身前一席纸版,上书房价,一居两居三居,等级森然。病家来自天南海北,无事不登三宝殿,居京城大不易,于是催生了这么多的二房东。医院里的几栋老式单元楼,年久失修,主人早已另觅家园,遂将这单位里的房子委托出租,闲着也是闲着,正应了“化腐朽为神奇”这句老话。周边还有不少闲置房源,招降纳叛,见异思迁,也都名列其中。如同官家屡禁不绝的“黑车”为匆匆行者提供了无边的便利,这租房营生,不知解决了多少病家的苦恼。在下就曾欣然承租,为世界性经济危机时刻拉动内需尽了自己应尽的一份。可能是因为离“2012”不远了,今夏酷热异常,为60年来所仅见,不少天里,地面温高居然50度。当其时,骄阳似火,街市若蒸,区区出院踽行,为亲人觅食,亲睹摊主们伫坐路沿,待价而沽,寻寻觅觅,汗如雨下。

嘘!这浩瀚京城的东南一角哟,每天,人潮汹涌,车流滚滚,载清又载浊。纷杂人等,拖儿带女,挈妇将雏,披星戴月,各竟其业,歌其歌,哭其哭好一个人间世像!病家,迷惘而无助,人穷则呼天。医家,罹陷各种压力,身心俱疲。一千个希望曾经破灭,十万个憧憬正在升腾,如同那日出与日落,如同那晴空丽日和苦雨凄风,都是自然的赐予,都是人间的常态,都在你我的方寸。

朋友,这次第,浮世苍生,自择天择,无以置喙,赞一字:和谐。

2010年9月6日夜于清华无斋

补记:

一、医院里还有一种人,多半在停车场转悠,也多半是“东北银”。游踪飘蓬,神出鬼没。见有客至,口中喃喃。若是看他一眼,目光对接,手便伸过来了。手上拿着的铁圪塔,号称水货iphone。扔下400人民的币,即可拥有。如再犹豫,对方赶紧补充:“别啦,送你一黄频,免费,半小时哩!”卖主倘是娘们,还会在此告示前加颂一声“大哥”,算是额外馈赠的荣誉。

二、正文说病家和医生碰巧同看公益广告,却忘记了医生的话。那位大夫一边朗笑,一边嚷嚷:“哪有事后儿的呀?哪有事后儿的呀!”

三、一天,等候放疗的大厅,突然来了许多护士,个个白大褂,那叫个亮晃。她们大呼小叫,急急惶惶,将等候的病人摈退于厅角,宣告疗程暂停,原定程序一律顺延,就地等候,不许喧哗。旋即,一队保安入场,分别伫立于道口,面朝病家,背对大厅。一刻钟后,几位武装人员挺进,好像挺警觉的样子,制服新新的,好看。在下斜眼偷瞥,稍顷,几位白大褂簇拥着一位中老年人,无语疾行,进入那重兵把守的门里,好像也要享受那种光线的照拂。朋友,这里说他是“中老年人”,你千万不要怪罪在下用语不当,实在是因为我猜不透他的年龄,只好囫囵行文。因为他们即便年迈,可看上去都比较年轻,尤其是头发,那叫个黑黝黑黝的哟,无福之人断断黑不到这种程度。一则笑话说,某首长下乡看望农民兄弟,安排见面的是个佝偻萎缩的老汉,便亲切地俯首垂询:“老大爷,高寿啦?!”老农激动,朗声回答:“首长,我60过了。”——这看上去50来岁的首长,早过古稀了,你说这底下的办的都是哪门子事呀!

2010年12月8日于清华无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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