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基本价值观与现代足球的情操精神完全相反,其无法融入国际主流,原因与打不进世界盃的核心比赛相同。”

 

世界杯开锣,一场人类的集体狂欢会开始了。因为电视网络,一个月之间,一个地球缩小成一个足球,六十亿人都随着一只小球旋转。

四年一度,都有人“考证”足球最早又是源自中国。连国际足协的网页也不忘加一笔:早在公元前三百年的战国时代,足球称为“蹴鞠”,“蹴”就是脚踢之意,水浒传里的一方之霸高俅也是足球迷。

然而用脚踢球,不等于“发明足球”。现代意义的足球不止是一场脚踢皮球的活动,而是附加了大量“文化增值”:足球的规律,从球场的划分到精密的罚则,无不体现“法治”二字。球证不是皇帝,没有人可以凌驾规则,球证是体育法律的执行者。还有教练、球衣、球星。足球成为资本主义市场全球化的体育消费,与三千年前的“蹴鞠”没有甚么关系,声称“足球是中国人的发明”,是精神胜利的自我慰藉。没有法治,就与现代的足球绝缘——足球讲究团队的合作,也容许英雄的个性发挥;足球是公正的竞技,也隐含部落的战争意识;足球既是全球一体化、天下大同的宏观节目,却又拥有民族主义狭小的心理国界。足球是一种哲学:矛盾中有统一,野性与理性共融,只因厚厚地多了一层现代西方法治文化的增值。

中国政治文化无法孕育足球这样一个神奇而伟大的游戏。涣散的惰性,内斗的基因,“宁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的绝对私利思想;“人怕出名猪怕肥”、“枪打出头鸟”的集体平庸主义意识,中国的基本价值观与现代足球的情操精神完全相反,其无法融入国际主流,原因与打不进世界杯的核心比赛相同。

世界杯与中国无缘,因为英式足球的法治意识,是为“现代性”(Modernity),中国的经济改革,只流于追求“现代化”(Modernization)。前者是精神,后者是物质,套一个中国流行的滥词:前者是“软件”,后者是“硬件”。高薪礼聘南斯拉夫的名家来当教练,与斥巨资购买德国的悬浮火车、建造三峡大坝一样,只是外观的改造,并无内涵之革新。

从战国时代的“蹴鞠”,到今日德国足球场上的世界杯,足球的现代化,显现了“文化增值”才是普世的智慧所在。用一个比较顽皮的譬喻:就像男女欢好,即使中国早在黄帝内经和素女经一类的性文化典籍之中,已经“发明”了“男上女下”的传统体姿。然而,今日却泛称为“传教士式”(Missionary Position),其“品牌”不幸为西方殖民主义者僣夺。感性的现代人却又一早为此一性爱的基本法“文化增值”:烛光晚餐和香水的诱惑,绵绵的情话和催情的轻音乐,柔软的席梦思和半瓶红酒佳酿,即使亚当夏娃最早发明了繁殖的“性-交”,法兰西民族却把这门原始的生理活动增值为“做-爱”,由性-交到做爱,其中附有意大利菜、红酒等消费商机,今天没有人有兴趣考究亚当夏娃当年是如何最先搞起来的,只知道阿伦狄龙和嘉芙莲丹露是性感浪漫的情欲偶像。

因为人不是牲畜,不止追求温饱,还需要想像和创造。想像和创造是人类其异于牲畜的生命意义的增值,此一增值的巨大差额,就叫做文明。把人头当球踢不是文明,在球场公平竞技才是,在二十一世纪,谁在文化增值的潮流占先,方可立足于强国之林,其他物质产品的提升和改变,通通都不算。

没有一个自由的环境,即无文化之增值;没有一个理性的社会,即无世界杯足球的同乐和共识。皮球是圆的,道理十分简单;但圆通的境界,却哲理深奥。在世界杯转播的电视机旁跟随着呐喊,并不表示已经真正参与了世界,虽然在豪饮和豪赌的盛世幻觉之中,有一样的亢奋和狂欢。

(陶杰:香港作家、媒体人。原文地址:http://lawlover.fyfz.cn/art/63614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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