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加蓬的木材行业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中国商人在非洲经营情况的绝佳案例。

一个国家的两极分化

加蓬是位于赤道附近的中非小国,西邻大西洋,北面和赤道几内亚以及喀麦隆接壤,东面和南面则与刚果(布)相连,总面积26.8万平方公里,约为16个北京的面积,人口总数约150万,为北京海淀区人口的一半,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5.5人——中国的数字是140。因为地广人稀,再加上石油和矿产资源丰富,使得加蓬的人均GDP购买力平价高达1.6万美元,是中国的两倍。

从北京飞加蓬需要在法兰克福转机。汉莎航空公司飞加蓬的波音737经过了改装,机身长度的一半都是头等舱,座位异常宽敞,后半部分的普通舱空间狭小,坐着极不舒服。我乘坐的这架航班一大半乘客都是白人,西装革履的商人居多,没有见到一个背包客模样的年轻旅游者。我旁边坐着两位非政府组织成员,一位是搞生态旅游的,另一位是搞环境保护的,两人全都来自美国。

从空中看下去,加蓬就像是一棵巨大的花椰菜,一眼望不到边。这个国家有85%的面积都被热带雨林覆盖,剩下的也大都是热带草原,农业几乎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大部分食品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原因,食品价格堪比欧美国家。

加蓬首都利伯维尔的国际机场很小,与中国的市级机场差不多。我和几位中国记者同行,大家准备充分,顺利地出了海关。后来知道,比我们先到的一拨人出了点小麻烦,一位学者忘带黄热病疫苗证书,被要求在机场现打疫苗。他据理力争,最后交了罚款才被允许入境。

出了机场,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是热带地区特有的湿热空气,让人感觉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车子出了机场,沿着滨海大道驶向市区,海滩上挤满了人,男人们在烤肉,妇女们在闲聊,孩子们在踢球,一片祥和气氛。路上车子不多,好车不少,而且大都是SUV,什么牌子的都有。滨海大道的路面很干净,路两边的建筑式样新颖,有些甚至可以说非常怪异,显然这座城市为各国的新锐建筑师们提供了展示自己想象力的舞台。

离开了这条滨海大道,高楼立刻就不见了,路两边的垃圾也多了起来。但是和其他非洲城市相比,马路上的行人和小贩都要少很多,乞讨的人也不多。据说加蓬一半的人口都居住在首都,但这座城市竟然没有公共汽车,普通人上下班只能走路,或者和其他人合乘一辆出租车。

我们的旅馆位于一条幽静的小街上,旁边就是一家妓院,每天晚上都有妖艳的妓女站在街边拉客。这家旅馆是个两层小楼,房内设施勉强相当于国内的三星水平,每晚要价3.5万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简称非郎,1元人民币相当于78非郎,3.5万非郎相当于450元人民币)。我的房间没热水,我以为这是因为热带地区不需要洗热水澡,也就没多问。

加蓬首都利伯维尔的一家理发店 (摄于1984年)

旅馆的老板是个上海人,据说他还在利伯维尔开了数家旅馆和百货店,生意做得挺大。这位老板的老家是江苏盐城,因此他找了好多盐城的乡亲来帮忙,比如这家旅馆的领班徐阿姨就是。徐阿姨看上去50多岁,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法语只会几个单词,只能通过手势和店伙计们交流。好在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管账,倒也很轻松。白天客人出门,徐阿姨没事做,电视也看不懂,便和一位黑人女佣聊天,两人连说带比画,居然能聊得兴高采烈。

“这里的黑人很奇怪,他们不好好工作,就知道享受。”徐阿姨对我如此描述她眼中的加蓬人,“比如这条街上的房子都很差,但他们都开好车。”

确实,如果只看衣着,你不会认为徐阿姨是小老板。她穿得很随便,上身永远是一件汗衫,下面永远是一条短裤,脚下永远是一双拖鞋,而这里的工作人员穿得比她体面得多,白衬衫加皮鞋,像个白领。我后来发现,作为曾经的法国殖民地,加蓬人在很多地方模仿法国人的做派,比如早餐喜欢吃法棍喝咖啡,讲究穿着,不善动手但嘴上功夫厉害,善于辩论。事实上,大部分加蓬人就连日常生活也不说本民族的语言了,而是一律用法语,这一点让加蓬人接受起法国文化来基本上没有障碍,连带着对来自法国的一切基本上全盘接受。

但是,中国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在一个普通加蓬人看来,异族人来到这里开店当老板,这本身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利伯维尔有很多白种人都是这样的。但是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虽然是老板,虽然也很有钱,但他们和员工们同吃同住,甚至比员工们工作还辛苦,这就不免让人感到奇怪,甚至有些不适。

“曾经有个温州人在雅温得大街上卖小煎饼,被当地报纸爆炒了好多天。”新华社住喀麦隆记者站首席记者刘芳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其实这位温州人当时刚刚到雅温得,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份容易上手的工作,这种情况再普通不过了。当他赚到一点钱后便很快改行,和其他温州人一样倒卖小商品去了,但这件事被喀麦隆媒体无限放大,被当做是中国人和当地穷人抢生意的案例。”

刘芳精通英法两门外语,在中非的法语区生活了4年,对这里的情况十分了解。她告诉我,别看加蓬的人均GDP很高,但普通加蓬人非常穷,一个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加蓬男子每天只能挣2000多非郎,其中一半要用来给全家人买食品,而且也不是什么法式大餐,而是面包或者木薯之类的东西,加个鸡蛋就算是开荤了。另一半工资用来看病,因为加蓬的医疗设施奇缺,看病非常昂贵。

晚上,我们一行人去一家当地人开的法式餐厅吃饭。利伯维尔找不到任何一家国际连锁餐馆,据说这是因为像麦当劳这类连锁企业对加蓬人的管理水平不放心,担心无法保证质量,不敢贸然来加蓬开店,所以整个首都除了法式餐馆外就只能吃中餐了。这家法式餐厅内部装饰得很好,服务也很周到,满屋子食客全都是白人,一个黑人顾客都没有。我点了一份简单的烤鱼,要价7000非郎,再加一瓶啤酒就超过了100元人民币,这笔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加蓬打工者3天的工资。

席间,大家恶补了一下加蓬的历史和地理知识。加蓬这地方最早是被葡萄牙水手发现的,利伯维尔港曾经是黑奴的重要交易场所。后来荷兰、英国和法国殖民者先后占领了这里,利伯维尔一度是法国在赤道非洲的行政中心。1960年加蓬独立,成立了加蓬共和国,并从法国移植过来了一整套行政体系,包括三权分立和议会制度等等,相当于跑步进入了民主社会。但是,自从共和国第一任老总统于1967年病故后,下一任总统哈吉·奥马尔·邦戈·翁丁巴在这个宝座上一坐就是42年,对于一个民主国家而言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而当老邦戈于2009年病故后,新选出来的总统居然是他的儿子阿里·邦戈·翁丁巴。这位新总统曾经留学美国,还娶了一位美国白人女子为妻。后来他决定回加蓬继承父业,便和妻子离婚,又娶了一位法国白人女子为妻。从这个经历来看,新总统似乎应该是一位非常亲西方的人。

正是这位新总统,让加蓬政府和中国商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

一个法案的两种解读

我们这次是应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的邀请,赴加蓬考察当地的林业发展现状。加蓬的水资源与森林资源部(以下简称水森部)和WWF合作,在利伯维尔办了一个专门针对中国企业的培训班,向中国商人普及林业可持续发展和森林论证的相关知识,希望中国商人能够遵守加蓬的法律法规,可持续地开发加蓬的林业资源。

自从独立以来,加蓬的经济支柱一直是石油和矿产,占全国GDP的60%以上。石油收入让加蓬政府变得非常有钱,据当地人说,有60%的加蓬人都或多或少地靠政府供养,这就是为什么加蓬政府机关的官僚主义现象特别严重的原因。但是,刚刚上任的新总统比老总统更有眼光,他咨询了专业人士,得知加蓬现有的原油储备将在未来的15年内耗尽,必须立即找到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否则加蓬经济难以为继。加蓬的矿产资源还算丰富,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代替石油的收益,于是他想到了林业。林业有两个优点远胜石油:第一,林业是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加蓬林业雇佣的人数仅次于政府部门。第二,如果规划得好,林业是典型的可持续行业,不必担心有一天会消耗光。

利伯维尔通往兰巴雷内的路上,停满了运输加蓬国树奥古曼的大货车

加蓬的林业资源潜力极大,其热带雨林不但盛产高价值古树,而且因为靠海,运输相对方便,成本低廉。法国木材商人看中了这一点,早在上世纪初期就在加蓬买了很多优质林地,开始往欧洲运木材。如今这些法国公司依靠当初的投资,几乎垄断了加蓬的木材行业。

上世纪80年代末,时任加蓬政府高官的中加混血政治家让·平回温州老家探亲,顺便邀请了一个家乡的亲戚来加蓬做木材生意,从此开启了中国木材商人来加蓬经商的大门。此后,关于中国木材商人在加蓬违法砍树的消息不断出现在媒体上,引来了不少国际环保组织的密切关注,纷纷要求加蓬政府加强管理,保护这片珍贵的热带雨林。

说起来,加蓬的热带雨林之所以保存得很好,与老总统邦戈的专制统治有点关系。1999年,一位名叫麦克·费伊(Mike Fay)的美国生态学家徒步3200公里,穿越了整个非洲中部,沿途拍摄了大量照片,首次向世人展示了这块全世界第二大热带雨林的美妙之处。老总统看了这些照片后被震撼了,于2002年下令在加蓬设立13个自然保护区,占整个加蓬总面积的11%。保护区内禁止任何人类活动,违者严惩。这项法令在一夜之间就把加蓬从保护区比例非洲最低的国家变成了比例最高的非洲国家,被后人称为“环保政变”(Conservation Coup)。

与此同时,加蓬于2001年出台了新的森林法,为林业企业制定了很多规章制度。但是,由于各种原因,该法案执行不力,乱砍滥伐现象依然十分普遍。新总统阿里·邦戈上台后没多久,就颁布了一项新的森林法修正案。新法案有两条格外引人注目:第一,从2010年开始禁止一切原木出口,原木必须在加蓬境内加工成板材后才允许出口。第二,所有加蓬境内的林业公司必须在2012年底之前将所拥有的采伐区全部纳入林地规划程序,并在3年内完成林地规划,否则就将收回采伐许可证。换句话说,很可能自2013年起就不再颁发新的采伐许可证了。

“新法令来得太突然了,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年半,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参加培训班的一位来自广东的木材商人黄沙(化名)对我抱怨说,“这个法令出台前只咨询了法国企业,没有跟我们中国企业商量过。中国企业力量不够,没有发言权,人家不听你的。新法规偏袒法国人,最终得益的都是法国企业。”

黄沙是加蓬林桑公司的老板,该公司在加蓬拥有10万公顷林地,应该算是典型的中小型民营企业。黄老板为我详细解释了这两条法案的出台背景:第一条法案从表面上看是为了增加木材的附加值,顺带提高加蓬的就业率,对于加蓬老百姓来说应该说是有好处的。但是中国市场对木材有特殊需求,比如这里有一种名叫巴西花梨(简称巴花)的千年古树,纹理很美,中国人喜欢连树皮带白边一起切下来当木纹贴片,也有一些人拿整块木料做匾额、展示台或者茶艺台,这两种用法都需要直接加工原木,但加蓬政府的法律强制要求所有木材加工厂都必须先取芯干燥,然后锯成板材才能出口,带白边出口是违法的。“这就等于把金条变成了薯条!”黄沙说。

第二条法案从环保的角度来看也是很合理的。所谓林地规划指的是木材企业对一片森林的使用计划。热带雨林的树木生长较快,林地规划通常做25年就可以了。具体说,企业通常会把所属林地分为25个区,每年只进入一个区进行采伐,对于采伐树木的种类和最小胸径,以及运输路径和相应的动物保护措施等等也都必须事先做出计划,种子树不能砍,珍稀树种也不能砍。林地规划做好后上交水森部,批准后方可进行商业砍伐。

但在黄沙看来,这条规定让已经有林子的企业得利,而后者基本上指的就是法国企业。后进来的中国企业有钱也买不到林地,便只能向法国企业买木头。“我知道有家法国企业有100万公顷林地,可只有一家象征性的木材加工厂。”黄沙说,“他们根本就不想搞加工,而我们这些有加工厂却没林地的企业只能从他那里买高价木头。”

黄沙还向我表达了对加蓬政府的不满:“加蓬政府的法律法规不健全,当初投资建厂时没人查你,等你厂子建好了,有了固定资产,他们就来找你麻烦了。而且经常是我们所有手续都全,对方还是能找出理由说我们不合法,要罚款。”

厦门立德旺林业公司的老板高作鹏补充道:“加蓬法律缺乏连续性,现在这个水森部长是刚刚上任的,结果前任签署的很多文件突然就作废了。其实我来加蓬之前就知道,这是在非洲经商需要承受的一种独特风险。”

我把中国企业家的疑问当面转述给了加蓬水森部林业局局长保罗·库姆巴-恩扎奥(Paul Koumba-Nzaou)先生,他一一做了解释。首先,关于政策不连续的问题,他认为这是个案,不是普遍现象。比如有时前任部长被发现收受贿赂,他签署的文件自然只能作废。其次,他强调加蓬政府早在2001年颁布的新森林法上就提出要进行林地规划,这是全世界林业企业的惯例,中国国内也是这么做的,绝不是针对中国企业的。第三,他说新法律制定前曾经邀请中国企业派代表来参加谈判,共同商讨技术细节,但中国商人没有来。

“我们非常想和中国商人沟通,但没办法一个一个去谈,这样做太不现实了。所以我们非常希望中国企业能有个类似行业协会的组织,选出一个代表来和我们谈判。”恩扎奥最后说,“甚至都不用成立正式的行业协会,只要想办法建立一个对话的平台就足够了。”

当我把这段话转述给两位中国企业家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几乎不可能。“海外中国人不抱团,大家谁都瞧不起谁,永远推不出一个有威望的人。”黄沙说,“即使有人愿意出头组织行业协会,其他人肯定不愿意参加,最后还是办不成。”

坐落在兰巴雷内市郊的三利木材加工厂

“那么中国使馆有没有可能出面组织呢?”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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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袁越:中国商人在加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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