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從前,我曾經是九龍塘「 King’s Arms」酒吧的常客,中午會在那裏靜悄悄地午飯看書。黃昏則在喧鬧聲中獨據一隅寫稿;有時約朋友見面,便說「在九龍塘畔溪對面那間英國酒吧等」。英國酒吧?其實它已經不是那麼英式了,哪有英式酒吧會賣「午餐 A:黑椒牛扒飯」。但只要一跟人說英國酒吧,大家多半還是曉得。究竟這間開了幾十年的小酒館英國在甚麼地方呢?在我看來,主要是它的名字。「 King’s Arms」,一個全英國到處都是的酒吧名字,猶如「 The Bull」、「 The Bush」、「 The Nag’s Head」、「The White Hart」,和「 The Coach and Horses」,一聽就是十足的不列顛,而且香港人都不陌生。

倫敦倒是有家名頭非常不英國的熱鬧老店,喚作「 The French House」,曾經吸引無數文藝青年。大畫家培根( Francis Bacon)和酒鬼大詩人狄倫,湯馬士( Dylan Thomas)都是它的常客,每天不見不散。其實它原來不叫法國屋,這個名字是後來改的,主要理由是當年第一個被准許在英國置產的法國人買下了它。漸漸地,就成了倫敦法國人聚腳的地方,倒如戴高樂將軍和他的流亡政府,他們老在那裏開會商討反攻復國的大計。

那天我和蘇童、麥家,一心想去朝聖,同行還有莫言的女兒,余華的兒子,三個叔叔覺得是給下一代開洋葷的時候了。我們不是為了懷戴高樂將軍的舊,只是想看看狄倫、湯馬士的足迹;這傢伙,他對酒鬼的定義是「一個不能忍受看見其他人比他喝得還多的人」。怎料小店裏頭擠得水洩不通,門外連站的地方都插不上。看了兩眼,還是走到對街那家「小尾巴羊」涮羊肉好了。

我們都是遊客,不曉得「 The French House」那一大夥是否也是遊客?遊客來到英國,難免光顧酒吧,這本就是開來招待他們的地方。所以「 the Coach and Horse」,你下了馬,停好車,不妨進來喝杯麥酒取暖,外頭天寒雨急,這裏也有暫住一宿的方便。「 The Bush」更是古老,一千年前他們會在店外掛上一叢灌木枝,權充店招,好讓過路的旅者知道這裏有酒有飯有房間。久而久之,省下樹木,乾脆直接叫做「 The Bush」,反正意思一樣。這類酒吧常見的名字,全都指向一個久遠的年代,那時候出門遠行是種風險很大的事,每個鎮上的酒館就是旅人的避風港了,於是又有一款時時用在酒吧名字上的常用詞:「 haven」。

同樣愛在酒吧喝啤酒,人家說英國人與德國人不同,前者會和陌生人兜搭,乘着酒興打破隔膜;後者則內向成圈,只和熟人聊天。又聽說這與兩地各自的酒吧源起相關,英國酒吧原來便是異地旅客相遇之處,德國酒吧則是本地鎮民自己聚會的地方。

可英國人也會在自己鄰里的小酒館泡呀。一群老鄉天天泡在一塊,除了家長里短,除了談談天氣與作物的收成,還能談些甚麼?自然便是政治。難怪有人認為現代社會的公共領域( Public Sphere)是在咖啡店和酒吧( Pub)裏頭泡出來的。可見酒吧不止消閒,它還能用來政治表態。例如「 The Bull」、「The Bear」、「 White Hart」,以及「 Red Lion」,這些動物要不是地方貴族紋章上的象徵,就是某個皇室的隱喻,酒吧主人便用它們表示自己的忠心。好像「 King’s Arm」,它的根源在於大家在電視劇《都鐸王朝》裏頭看見的亨利八世,他為了離婚開罪羅馬教廷,自立英國國教,掀起一場遍及全英的教派衝突,某些酒吧老闆支持他,便自詡為國王的 衞士。

這些酒吧名字的故事,我全是從《 Old Dog And Duck》這本書上看回來的。讀這本書,最令人激動的是英國平民那股反抗精神,他們崇拜羅賓漢,所以為酒吧取名「 Robin Hood」,以及其他一系列相關名目。愈是遇上暴政,這些名字就出現得愈多。當然還有「 Jack Straw’s Castle」。他們懷念 Jack Straw這位當年率領農民義軍打進倫敦塔的殉難牧師,佩服他敢跟國王說不的勇氣。儘管他是朝廷欽定的叛賊,但大家還是紛紛把自己的酒吧當成他的堡壘,至少捍衞他的精神。

於是我想起了香港那家也很受遊客歡迎的酒吧,過去開在蘭桂坊的時候叫做「六四」,現在搬了地點改名「七一」。好久沒去,回到香港是該看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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