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 | 深红色测量尺：“四项基本原则”

中共十八大的政治走向怎样？会不会启动政治体制改革？有一个简便的测量法：看“四项基本原则”这个词语在十八大上的表现。它若继续出现，中共政改没什么戏；热度上升，中国政治将倒退；要是从报告里消失，那是政治改革的信号。

1979年3月30日，邓小平为刚刚开始的中国改革划定边界，他提出：

第一，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第二，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第三，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第四，必须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这就是著名的“四项基本原则”。“四项基本原则”本身成为重要的提法，是80年代政治正确的紧箍咒。吊诡的是，毛派常用邓小平的“四项基本原则”反对邓小平的改革开放。邓的路线，又称“三中全会路线”（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故80年代有“说三道四”、“三四之争”之说。胡耀邦因此中弹，左派元老指责他未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将这位总书记赶下台。两年后六四事件发生，他们用同样的大棒，打到了胡耀邦的继任人赵紫阳。邓小平失去了左膀右臂。

胡、赵是政改推动者。但正如新华社老记者杨继绳在《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一书中所说：“政治体制改革首先要解决权力制衡问题。权力制衡就要触动中国共产党的现行领导体制。两位总书记的下台都是在政治体制改革引起的。他们在政治体制改革和四项基本原则的冲突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四项基本原则”和“政治体制改革”这两个提法，80年代曾激烈对抗。《人民日报》留下了对抗的印记：

1988年，政改舆论高潮期，“政治体制改革”曾盖过“四项基本原则”；1989，形势逆转。此后两败俱伤。

中国传媒上，“四项基本原则”的出现频率已很低。胡锦涛上任后的10年间，这个提法在《人民日报》标题上仅出现过三次，分别在2004年、2007年、2008年。后两次，一次是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历史回顾；一次是对十七大报告的解读。最重要的是第一次：中共毛派大将、社科院院长陈奎元在纪念邓小平诞辰时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邓小平对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伟大贡献”。

从十一大到十七大，“四项基本原则”在党代大会政治报告中的出现次数如下：

十三大是启动政治体制改革的大会，年初胡耀邦刚被打到，报告不敢少提“四项基本原则”。1992年的十四大启动市场经济改革，但距1989不远，“四项基本原则”同样不能不强调。十五大对此一提而过。需要分析的是，为什么胡锦涛的十七大报告，“四项基本原则”的出现频率超过了十五大、十六大？

事实上，四项基本原则中的第一条和第二条早已被中共遗弃。1979年时中共所称的“社会主义”，哪里是今天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前中国的经济制度是苏联式计划经济和毛泽东命令经济的混合。用当时的标准，今天中国走的已是标准的资本主义道路。而“无产阶级专政”的提法，在党媒体上也消失已久（除了在少数引述党史的文章中出现外，上面提到的陈奎元讲话也提到“无产阶级专政”，这是《人民日报》最后一次在谈论现实时用此提法）。替换的提法是“人民民主专政”。其实这个提法也越来越少见，请看党代大会政治报告中的“专政”：

剩下的两个原则，“党的领导”未变。“马、列、毛”值得分析。特别是“毛泽东思想”，这个深红色词语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死而不僵，有着太多的政治内涵，对政治家显然还有利用价值。

“毛泽东思想”的提法源自1945年中共七大。1956年，在共产国家批判斯大林个人崇拜、个人独裁的大背景下，中共八大放弃了“毛泽东思想”的提法。1959年“庐山会议”后，它在《人民日报》上重新出现。这是毛发动大跃进、导致大饥荒，在党内受到抵制时，那些企图掩盖毛的罪责、极力维护毛权威的人提出的。

六十年代，解放军成为“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先锋。文革前“毛泽东思想”已是媒体热词，文革中更是如日中天。它还是利器，许多人因被控“反对毛泽东思想”而入狱，而丧生。

文革后，中共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毛的错误。毛泽东思想的组成部分——“人民公社”、“阶级斗争”、“继续革命”、“大民主”等都被抛弃，但“毛泽东思想”这个外壳却保留下来，继续受尊崇。十一大到十七大，历次大会政治报告中“毛泽东思想”的出现频率如图：

十一大、十二大，政治报告中这个词语仍很多，到启动政改的十三大跌下低谷。六四后，毛派一度复辟，“毛泽东思想”卷土重来。江泽民的十四大、十五大报告，这个词语升温，到十六大报告，再度下降。江泽民试图“向右”，但到胡锦涛的十七大报告，“毛泽东思想”又小幅回升。

2009年，中共建政60周年，北京举行盛大阅兵式和游行。游行队伍中，原定有三个方阵，赞颂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三代领导人。庆典前三天，突然决定增加一个“毛泽东思想方阵”。这个方阵，令企盼政改的人们沮丧甚至恐惧。

胡锦涛对毛派，比江宽容，始终没有鲜明地反左。观察他执政时期《人民日报》上“毛泽东思想”的频率变化，图像如下：

值得注意的是2011年这次“抬头”，检索人民网，图像相似，“毛泽东思想”在2011年的出现频率，高于此前三年。这与红色意识形态的喧嚣泛起有关：2011，重庆薄熙来的“唱红”正推向全国。

2012，薄熙来垮台，“毛泽东思想”在党媒体上的出现频率相应减少。2012年上半年，它在《人民日报》上出现67次（2011年全年227次），但看不出有消失的迹象。

中共诸常委使用“四项基本原则”，和使用“毛泽东思想”提法的情形大致相同。少，却未停止。温家宝公开讲话很多，然而，2008年以来，他既没有使用过“四项基本原则”，也没有使用过“毛泽东思想”。

  “四项基本原则”（包含“毛泽东思想”），是观察十八大政治取向的测量尺。十七大召开前，许多人对政改心存期待。笔者曾在香港《亚洲周刊》撰文称：“胡锦涛和接班团队已经走到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大门口，能否跨过历史的门槛，看看‘四项基本原则’的锈镣是否还锁着他们双脚，就有答案。”十七大召开后，笔者分析胡锦涛的政治报告，发现“四项基本原则”和“毛泽东思想”的使用次数均不降反升，说明“锈镣”犹在，分量加重，于是再次撰文，提出“对未来五年的政治发展，不应有浪漫想象”。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对的。现在，可以用同样的尺子测量十八大。

作者钱钢是中国大陆传媒人，《唐山大地震》一书作者，曾任《解放军报》记者、《南方周末》常务副主编，现为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划(CMP)主任。

本系列评论的英文版，正由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CMP网站陆续发布，链接：http://cmp.hku.hk（点击”提法“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