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曾經,我每年都會去華北一個小農村住上幾天。就在那裏,我親身體會了豬的重要。地方不富,路全都是土路,下雨的時候泥濘滿佈,不下雨的時候黃沙飛舞。在這樣的環境底下,要是家裏有豬,這個家就會少了些愁苦。至少過年那段時間不怕吃不上肉,一頭肥豬往往能夠滿足一家人整個月的伙食。有時候我會在村子的空地上看見一群年幼的豬仔卷着小尾巴奔跑亂跳,撒野追逐,好玩得不得了,於是懷疑村民將來怎麼宰得下手。可是轉念一想,便知道這是典型城裏人的「仁慈」,平日在市場看見的都是豬肉,根本不像這些村裏人,完整見過一頭豬由小變大從生入死的全部過程。他們看到豬仔可愛,一樣會笑;但他們非常清楚這些在土堆上打滾的小豬的最終去處。我這種不曾養豬更不曾宰豬的肉食者,沒有一點說多餘話的資格。

豬不止是最受中國人歡迎的畜牲,牠曾經還是個政治任務,我的朋友熊培雲就在他的《一個村莊裏的中國》記述了那段日子。一九六○年,《人民日報》刊出過一篇題為〈豬為六畜之首〉的社論,聲明黨中央和國務院指示全國農村要開展一個養豬高潮,「實現每兩人一頭豬,而後再爭取一人一頭豬甚至更多一點」。目的是「生產更多的商品豬出口,就可以更多地換回化學肥料、鋼材和拖拉機進來,直接支援農業的現代化」。

聽說「豬為六畜之首」是毛澤東親自說過的話,難怪「四大無恥」之一的郭沫若要趕緊賦頌讚:「豬為六畜之首,十二辰應該倒個頭。豬是多產作家,試問何處不如馬羊六?那項不及雞與狗?專工雖小劣,博涉實為優。豬之為用大矣哉,渾身都是寶,渾身都是肉。不問鬃毛膏血,不問肺腑皮油,不問腦舌腸胃,不問胎盤眼球。雜草為糧產奇珍,糞溺使五谷豐收。以豬為綱,保鋼保糧,豬肉一噸可換鋼五噸,豬身是座煉鋼廠。……養豬高潮掀上天,要使天公牽牛也牽豬。人民公社無限好,共產主義有前途。豬多肥多,糧多鋼多,不亦樂乎!不亦樂乎」!

然而,就像我待過的那條農村一樣,熊培雲筆下的村莊現在也很少有人養豬了。這不是時代進步,再也用不着拿豬換鋼;卻是鄉村破敗蕭條的徵象。一來豬仔和飼料都貴,養豬不划算;二來村中青壯年大多出外打工,老弱婦孺根本照顧不來。於是豬這種動物,曾經是「家」這個字裏頭必不可少的一個要素,就漸漸消失在中國農村的家庭裏頭了。農民進城成了農民工,有些地方的豬則跟着離開圍圈,返遁山林,逐步回到野豬的狀態。

另一本書寫農村的暢銷書《中國在梁莊》,卻寫出不一樣的養豬故事。作者梁鴻回到她幼時的母校「梁莊小學」,竟發現昔年繁盛的校園變成了一座豬場。那些豬白天在操場上活動,夜裏則去教室裏睡覺。直到地方教育局說牠不雅,這才禁止養豬。但學校再也無法復辦,原因就和它當年關門的理由一樣:老師不願下鄉教書,家長也不願孩子上學。反正辛苦讀書十幾年,最後還是失業,並且全家背上一身債,這書唸來又有甚麼意思呢?的確還是養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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