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人们最珍视的东西,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了。当人们急切的想要追求那些看似无比重要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考场官场商场得意,并且如愿以偿,却发现,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往往却如同逝水,不复存在。如今,和祖先们一样,外公长眠在那片翻滚的麦浪中,而我,每次去外公的坟前,都要给他多磕三个响头,那是一个孙子永久的悔。

 

 

永久的悔

 

文/张亮(北京大学)

 

 

从我蜗居的斗室向外望去,黄昏正从府南河深处醒来,一只麻雀停落在窗台上晾晒的内裤上,久久不肯离开。我突然伸展的双臂惊飞了它,于是我哼着小调洗了个澡。

考研结果出来了,我考上了北大,即将离开这座城市。辞掉公职,在西南财大里复习三个月,没有见过一个熟人,常常整整三四天不说一句话,每天最盼望的事情是去食堂吃饭,纠缠着打饭大妈能多说几人话,我如此渴望跟人交谈,说话。在每个周末,我都会到西南财大的礼堂里看场电影,在四周熙攘的情侣与磕瓜子声中,小声对旁边的陌生人说一句:“这电影不错”。

现在,考上了,我唯一想的事情是睡觉。

三天,我的睡眠持续了整整三天。到第三天傍晚,我从折叠成床的沙发上坐起,走出房间,走到大街上,给手机充了五十块钱,这时我接到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是老爸的,我向他证实我尚在人间,并且顺利过关。老爸说,祝贺你,全家人等你回来请你吃烧鸡公。

第二个是礼品店的,打过来的阿姨畅快的笑,你要的东北干参终于到了,准备好钱过来取,我说好。外公的身体一直比较虚,医生说过,要多补补。

第三个是师兄的。

“亮仔,在成都吗?”

师兄毕业于北大医学部,成都人,从事一种前途无量的职业,卖药。工作第二年,已经独当一面,整日里在伦敦、纽约、香港间穿梭,用的不是美元就是欧元,聊的不是股票就是期权,年薪不是四十万就是五十万,干一行,就要吃一行,这是师兄的口头禅。

“在啊。师兄你也是啊。”

“是啊,我在一品天下,你快过来,我要死了。” 半个小时的车程,我在一品天下的博雅居茶楼里见到他。他颓然躺在竹躺椅上,脸色死灰,他的眼镜放在盖碗茶边,被铁观音茶水弄的一片模糊。他的左手在膝盖上轻轻扣击,他的右手不住摩挲沉思中的脸,面部肌肉不住抽搐,像极了著名的雕塑沉思者。若不是我大声喊他的名字,手挥过他的头顶,在空中突然拍响。他不会从白日梦中惊醒,像一个突然被扎破的气球,转瞬间,只剩一张皮贴在躺椅上,然后我听到一句极平淡的话。

“我失恋了,我被劈腿了。”

我见过他的女朋友,一个极妖娆的成都女人,无论成都阴霾的天气,还是北京毒辣的日头,都戴着一副茶色眼镜,永远微笑着,你却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笑。在断续的抽搐与沉默中,师兄用成都男人特有的缓慢低沉语调,向我讲起他女友前男友从法国的突然飞回,讲起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寻死觅活,扬言要让水果刀平稳的划过动脉。那个晚上,他在北京,而她在成都,那个男人在锦里人家酒店里哭泣,四下一片粉红,粉红的沙发,粉红的床单,粉红的灯罩,粉红的窗帘,粉红的灯光笼罩这一切,犹如淡淡血迹铺洒在香艳无边际的梦里。他的女友熟悉这种香艳的场景,她在电话里沉默与抽搐,不顾一切的冲向那个即将鲜血喷溅的场景,一如现在,师兄在我面前的沉默与抽搐,不顾一切的向我展示他柔情似水的一面。

成都是一座女人的城市,这里的女人是表面安闲的静水深流,暗潮涌动,这里的男人,则像是深流边沉默的溪岸,他们最重要的天职,便是这变幻无穷的流水的陪伴。那天晚上,女人冲向了锦里人家,那个粉红色的世界里去,鲜血喷溅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香艳的粉红。而那个男人,则在绝望的次日,飞回了成都,找到了我。

“走,师兄,我们去喝酒吧。”

“不用,今天之所以不找你喝酒,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师兄走出茶楼,让我上了他的黑色奥迪,他一路飞驰,芙蓉城的楼宇、街道、路边丝丝垂髫的小叶榕,缓慢平静的变换,直到华灯初上,夜色驱散了尘世的喧嚣,把一切铺洒上清淡的粉色,如同渐渐撩开紫色薄莎的吉普赛女人,无限魅惑的笑。在这薄莎展开的尽头,是一座竹林掩映的两层别墅,锦江岸边,一只又一只倦飞的雨燕,正从烟雨朦胧的锦江岸边,飞回他们杨柳依依的巢。

“我原本想用这两年在北京打拼的全部积蓄,买下这里。每次,我从北京回到成都,都要跟从前的兄弟们到锦江边上喝一晚上的夜啤酒,就像小时候,醉了就大声喊暗恋过女孩的名字,跑到河边的竹林里去尿一泡,摸每一只我遇到的吉娃娃的头,尾随一两个面熟的老太婆,原来是我们的班主任。每次我回来,都想着辞掉北京的工作,放弃年薪几十万的工作,回来这里买下这栋别墅,北京的生活太压抑了。我一个女同事,得了抑郁症,硬是从北医三院调回四川老家一个三甲医院。我想过好多次,我不想花几百万就再北京五环以外买个破房子,一辈子吃烟灰粉尘,每次我回成都,看到锦江边上的别墅,我那个心头啊,就像耗子在乱抓,你晓不晓得,懂不懂得,几百万在北京就是栋破房子,在成都就是这么一栋别墅,别墅!”

“那你咋个没有买?”

“唉,还不是想多赚点钱再说啊,纠结了半天,每次都说,留到下次考虑,最后 一个项目,最后一个项目。”

“后头为啥子?”

“我不是忙那个项目得嘛,欧洲北京香港到处飞,大半年没有咋个理会她,我总觉的,男人嘛,事业为重,她打来电话,我也总是敷衍。我原以为努力工作挣钱 就是一个老公勒的本分,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算不得啥子,就两个半小时飞机嘛,结果是,我来迟了一步。我错了。全错。全错,悔死了……唉。”

我说了一大堆烂俗的客套话,什么好货总是沉底啊,什么世上没有后悔药啊,最后我终于想起一个最贴切的典故。说是有人挑着担子走,罐子掉了,但是头都不回一下,别人问他为啥子不回头,他说,罐子都破了我还回头干啥子,无用功。 “这个叫终己而不顾。”师兄借口道。

他终于平复下来,我却终于按睐不住内心久已有之的疑问: “其实,师兄,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你说你交过三个女朋友,却为什么都是成都人。难道没想过换一下,也许有新的效果。”

“回家方便。”

他极平淡简答的回答震惊了我。当年,我不理解这句话真实的含义,多年以后,当我离开成都,离开四川,漂泊多年,孑然一身,回到家乡,一个人在成都度过无人理会的三天三夜,从前的兄弟们,要么忙着奶孩子,要么忙着挣孩子的奶粉钱,我就真切的感到这四个字的重量。

“回家方便。”

终于,他没有能回到家,而这座别墅,见证了他与这座城市的了断。当时,我陪伴着师兄,度过他在成都最后一个伤感的傍晚,狂饮烂醉,大声唱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情歌,然后我向他展示我刚刚为外公买的东北人参,花光了我工作一年全部的积蓄。也算是我,对这座城市最后的了结。

“兄弟,今天不好意思,让你当了我的垃圾桶。但是你要谅解,今天,你是一个温拿,而我,是一个卢瑟。反正我也请了几天假。我要好好请你耍一盘。”

“师兄,不了,下回嘛,我外公身体不大好,我想赶回去看他老人家。”

“你外公?”

“是啊。外公从小最喜欢我,小学三年级以前,每个晚上,都是他给我讲《三国演义》、《格林童话》,陪我睡,否则我就睡不着。”

“没想到你外公对你意义这么重大。”

“是啊,外公从小就教我写字,读书。他是长工的儿子,属于旧社会的典范。他十四岁除夕,父亲母亲被讨债的东家逼迫,都上吊了,他一个人带大两个弟弟,一路靠奖学金读完大学。他三十三岁,1960年自然灾害,外婆饿死在到现场找他的路上,两个女儿饿死在被窝里头。外公终身未再娶,带大了我妈,我妈是他唯一的女儿,我是我妈唯一的儿子,我的名字是外公祖坟上唯一刻着的外姓。”

“很不容易,很少见的老人,是该快点回去孝敬一下哈。”

“嗯,这次回家,任务还很重。”

“咋回事?”

“我们家里头的习惯,但凡过年过节,家头红白喜事,或者啥子大事情,都要祭祖,这次我考上了,家头也算一件大事情。肯定是爸妈两边祖坟都要去祭扫。 从小我就跟外公到麦田里头,在曾祖父母的坟头,放鞭炮,挂招魂幡,磕头,然后一群小娃娃穿过麦田,翻过大山,跑到松林里头抓松鼠,所有大人都对我们说,山那头全部是麻风病人啊,你们再跑,再跑,再跑把你们全都抓走,变成麻风病。永远回不到家。”

“我小时候也祭祖,但现在到了北京,事情忙了,早没得办法继续了,真羡慕你们家,还有这个老习惯。那你快回,明天就回。等你到了北京,我再好好请你!”

第二天,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飞驰而去,到车站时,父亲跟母亲正站在接站处,向我挥手。

我一边挥手,一边跑去。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双手,祝贺我考试过关。一路上,他们简单问了我些路上的情况,不再言语。到单元楼下时,父亲走在前面,母亲走在我身后。

进到楼道时,母亲突然哭了起来。

我转过头。

“亮儿,外公已经走了。”

我惊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完全忘记周遭世界的一切,只记得父亲走过来,对我说:

“亮儿,外公走了,肾衰竭晚期,为了不影响你复习考试,我们没有对你说。你外公走的时候是安宁的。他迟迟不肯走,当时,我握着他的手,凑着他的耳朵说,爸,亮儿在准备考试,回不来,他的孝,我帮他尽了。”

楼道里一片漆黑,我的泪水缓慢躺下,如同黑夜里长河暗流,不发出一丝声响,湿润了楼梯扶手。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不在了。

“嘟嘟嘟——”是师兄的短信,“到家了吧,一切安好?”

“都还好,谢谢师兄。”我回复道。半晌。

不经意间,人们最珍视的东西,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了。当人们急切的想要追求那些看似无比重要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考场官场商场得意,并且如愿以偿,却发现,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往往却如同逝水,不复存在。

如今,和祖先们一样,外公长眠在那片翻滚的麦浪中,而我,每次去外公的坟前,都要给他多磕三个响头,那是一个孙子永久的悔。

 

 

  (采编:孙梦予;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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