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他们的“太上皇”西哈努克至今住在北京。

西哈努克曾经在文章中称赞周恩来,说中国人提供的援助从来没有附加条件,这样的说法至今可以从柬埔寨普通人的嘴里听到——他们比我们离第三世界的历史更近,仍然相信那样的阶级感情。

此行的目的是寻找与中国有关的故事,汽车行驶在中国人援建的路上,大雨滂沱,泥坑满地,这颠簸的速度提醒我们,在这个离革命很远的时代,有更多的方式可以把这两个国家联系起来。比如,在柬埔寨拥有一片农场的中国商人、被歌舞团派来的杂技演员、讲一口流利中文的高棉族导游、曾逃难去越南的华人家庭……有的刚来几年,有的已生息几代。

我们来到他们的农场和车间,在他们的住处喝茶,在大雨中聊天,聊他们的生计与财富,聊两个国家的渊源。“老朋友”的说法已经成了笑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遵循这样一条原则:在了解一个国家之前,先和那里的人们成为朋友。

我的小孩必须学中文

苏马拉加,导游,1980年出生,柬埔寨高棉族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欢迎来到柬埔寨!”一下飞机,我们就被导游的中文水平所震惊,不仅字正腔圆,而且语气精准。只见他露出标准的微笑,弓腰,侧头,将我们引入车里,而高温被挡在车外,我们继续用中文交流,完全不觉身在异邦。

导游名叫苏马拉加,几年前参加过一次中文导游大赛,从六百多名选手中成功进入全国前十。从此成为接待外宾的人选,多次为高官担任导游。

他并没有中国血统,最初的中文老师是村里的一位华人老太。老太是红色高棉的幸存者,在那段残酷的历史里,“闭嘴”是她自保的方式——那时,说中文的人极易被当作有钱人或知识分子,送进监牢甚至地狱——直到20年后,所有人的生活重新开始,老太开口说话,开始教人中文。

小苏似乎很早就懂得,语言改变命运。高中时在餐厅打工,一有富余的钱还会用来补课学英文,不像两个游手好闲的哥哥,初中没毕业,整天拿妈妈的钱出去喝酒、和人打架。他们家一共有12个兄弟姐妹,这种大家庭在柬埔寨算是普遍,但经历过战乱,往往很难团圆。

2000年,一个东北医生来到暹粒开诊所,小苏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帮医生做翻译。最初他的薪水只有50美金,然后涨到80、200,一干就是五年多。“我跟那个赵老板,不是赵本山啊,经常聊天,没事就喝点二锅头,吃点花生米。”

在他准备换工作的时候,医院来了一位女病人,害了伤寒,住院一个礼拜。两人谈话很投机,开始约会。高棉族的小伙找到一位华人女友,算是一桩美事,小苏也觉得骄傲,“柬埔寨有一句话,只要她是我的老婆,不管怎么样都会见面。这就是缘分。”最后他把翻译的工作让给女友,自己去了中国人开的旅行社打工。

导游是柬埔寨的好工作之一,只有本国人才能考证,需要高中毕业,还要有基本的英文能力,尤其是在吴哥窟的所在地暹粒,90%的居民都以旅游业为生,五星级酒店的普通职员工资仅有一两百美金,但导游拿到五六百美金不成问题。但由于索贿成风,常常要委托中介疏通关系,没有两千美金很难拿下,遇到黑中介,还有可能被骗钱。但小苏没有找中介,他觉得自己肯定没问题,只是花200美金去上了5个月的课程。他妈妈去请老和尚算命,对方说,你家孩子有福气。

当上导游后的小苏依然保持着学习的习惯,每天带团早出晚归,晚上回来继续复习。“我中文没问题,但是知识面还不够。”他是个勤奋的年轻人,与多数安于天命的高棉人不同,他懂得上进,愿意付出,相信现世的哲学:人往高处走。因为工作需要,时常带客人进出吴哥窟,讲述柬埔寨历史上最辉煌的段落,这让他对于自己的文化和传统相当虔敬。有时候游客在庙宇的废墟做出不当的举动,他无力阻拦,只好双手合十,向神灵致歉。“当地人都比较穷,但身为一个高棉人,骄傲的来源就是伟大的祖先,让柬埔寨这样一个小国家能让世界认识。”

68岁的老母亲也是虔诚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给和尚送礼,跟着念经、打坐,“寻找觉悟之路”。年轻人不那么循规蹈矩,但至少会支持父母的信仰,开着摩托车送母亲去庙里,他觉得也是一桩善事。

佛教是柬埔寨的国教。国立学校里每天升旗降旗,校长都会先带着孩子们念一遍佛经;每个省会城市都有宗教广播台,由城里的有钱人赞助,和尚念经,提供宗教咨询。这些都塑造了柬埔寨人的性格:温和、老实、善良。外国人在酒吧街彻夜狂欢,他们依然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作息,顶多去本地的“啤酒花园”,也会吵闹也会打架,但未必会因为外国人多了就改变自己。

这个国家在现代化上的落后也是事实——电力不能自给,基础设施多靠外国援助,市场上流通着大量二手电器和汽车,农村水利设施落后,农作物大多只能一年一季,雨季一到,野草疯长,路边全是荒田。“中国的神舟九号跟天宫一号实现了对接,为什么柬埔寨没有这些东西,刚刚结束内战十几年,我们还需要时间。”小苏说首相洪森口碑最好的三件功绩是:修路、修学校、修庙宇。“人是离不开文化和宗教的,科学多么发展,不能没有文化的支撑,否则会用错方向。”

不过他也干过一件“离经叛道”的事,在自由恋爱尚未普及的柬埔寨,上演了一出未婚先孕。“那段时间很头痛,工作这边不能带团,老婆在家没人照顾,租了一个房子,家长都不知道。她接生那天,我一直在儿童医院等消息,出来之后就掉了眼泪,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做。”小苏的老婆产后三天就出了院,小苏也很快开始工作,赚钱买奶粉。五六个月之后,实在瞒不住,才正式结婚。他们编了一个故事,说小孩是别人遗弃在医院,由他们好心收养。可是孩子长得太像他了,丈母娘也许早就心知肚明。

第二个小孩出生以后,小苏夫妻已经小有积蓄,不愁吃穿,不仅能给双方家里寄钱,还开始为自己的小家买地。晚上闲时,他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家人兜风,“吃一点鸭仔蛋,喝一点果汁,过得还是相当有味道。”

在柬埔寨的街边,我们见到许多吊床,摇晃着大人小孩酣然入梦。小苏说那是“发呆床”,农民农闲、城里人没事的时候,都乐得躺在里面发呆。他觉得这有点浪费时间,在他为两个儿子制定的教育计划中,早上是英语班,下午是高棉语的幼儿园,中文就在家里学,这有点像他自己的童年。他说教育是人的出路,尤其在柬埔寨,必须得学会中文。

再过十天,等砌好围墙,请和尚做一场法事,小苏的新家就完工了。在离母亲家100米的距离,他买了180平米的地,盖了一间80平米的排屋。

我在朝鲜当荷官

阿良,司机,1980年出生,柬埔寨第三代华人

阿良是我们的司机,上来就是一口粤语。我们准备坐他的车从金边去往柬埔寨的东北,车程7小时有余。出发之前,他找来几个大塑料袋,把我们放在皮卡后车厢的行李包裹起来。时值盛夏,已是柬埔寨的雨季。

在柬埔寨听到普通话、粤语和潮州话,都不奇怪。自宋元开始,就有中国人移民至此,新中国成立,也带来一拨移民高峰,如今这里最活跃的商人亦来自中国。正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让阿良得到了这份工作,也曾把他带去朝鲜。

1999年,阿良19岁,从姐姐的朋友那里听说有朝鲜雇主在柬埔寨招工,便去报名。招工者是建在中朝边境的赌场,属于香港大亨杨受成的投资,因为主要考察中文,阿良顺利入选。在那之前,小学五年级便离开学校的他像流氓一样混在街上,用他自己的话说,“很坏蛋”。

他带着205块美金离开家,去看世界。和他一样,很多柬埔寨年轻人都选择出国挣钱,小一点的去韩国出海,年纪大了就近去泰国,收入都比国内高。但阿良很快就发现,他要去的朝鲜是眼下这个世界里最为奇异的存在。

赌场位于朝鲜半岛东北端的罗先市,紧邻罗津港,除了山除了海,什么都没有。封闭培训三个月,逐一教学百家乐、轮盘、21点的游戏规则,因为主要客源来自中国,全程都只能说中文,说漏嘴了会被罚钱。每天的饮食是泡菜、冷面和酱汤,“对朝鲜人来说,只要有米饭,就是好菜了。”

正式开业那一天,阿良见到了王菲、谢贤,“本来还有成龙呢。”

由于表现出色,阿良负责给前来剪彩的杨受成发牌,老板每把都押几十万,最后留下一大笔小费,但这些钱最后被赌场抽走大头,还是进了老板的腰包。赌场每月的小费收入高达十万美金,最后分到阿良手里,也就八百块人民币。有些荷官因此铤而走险,和客人约在赌场外交易,但柬埔寨人不敢,远在他乡,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在赌场的工作很单调,一坐就是八小时,每天三班倒。后来阿良被调去电视房做监控,老千偷牌、客人打架,他都看在眼里。他说,电视房、账房和赌场互有意见——赌场输了钱,账房不乐意;电视房老查事,赌场也不开心。赌场的李经理曾经来找他,希望他透露一些内部消息,但他不肯。同事们都不喜欢这个经理,背地里管他叫“李老头”,还有人曾经威胁要叫自己的黑社会朋友来收拾他,而阿良报复他的手段,只是在电视房里用镜头照着他的光头。“李老头”以后每次见到他,都阴阴地说:“阿良,你好啊你。”

不上班的时候,阿良和老乡们不是窝在房间睡觉——他们的床下储备了丰富的方便面、啤酒等口粮,就是出去喝酒。“每天数着日历,像坐牢一样。”

曾经有一个输了钱的客人撕掉一张朝鲜纸币,丢在垃圾桶里,被清洁工发现之后举报给领导,赌场立刻关门,直到把那个客人查出来,因为纸币上印着他们的领袖金日成。“去了朝鲜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甜,柬埔寨再怎么样也好过朝鲜。我们是很开放的国家,这么自由。”

柬埔寨人花钱大方,不像朝鲜人和中国人懂得存钱,前者把钱上交政府,后者寄回老家。尤其初出国门,阿良他们对汇率没有概念,觉得一百人民币和一百柬币一样,花个几百一千都是小钱,一年以后才意识到,“再不存钱就只剩内裤回去了”。

很多钱都是花在女人身上。在阿良他们到达之前,赌场的荷官以女人为主,大家听说有一帮柬埔寨男人加入,都很好奇。尤其是那些来自中国的朝鲜族姑娘,非常大方,有时候借宿在男生房里,就用窗帘把床围住,把鞋子藏在床底,防止经理查房。而朝鲜本国的姑娘不敢谈恋爱,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开除。“李老头”常说,“你们这些柬埔寨男人,真坏啊。”

阿良也谈恋爱,对方经常帮他从中国买东西带过来,他过意不去,就请女孩喝酒吃饭。和姑娘们喝酒,柬埔寨人完全不是对手。起手就要干杯,没喝完就要罚三杯,65度的老朝阳白酒,阿良还要掺着可乐喝,即便对方喝白的,他们喝啤酒,最后喝倒的还是他们。“钱也花了,妞也泡了。”每次讲到这里,他都会哈哈大笑,“他妈的,挺有意思!”

年轻人的玩乐总是一时的沉溺,两年期限一到,柬埔寨的荷官全部选择回国,女朋友们伤心欲绝。在他们回国前一个月,同事们天天喝酒,轮流请客。阿良的女朋友一直哭,也劝他,继续干吧,回去干嘛。

电视房的经理也一再留他,但阿良还是带着好不容易存下的一两千美金回国,顺道去北京玩了一趟,花掉了其中的七八百。

一年之后,阿良作为唯一的老员工重返赌场,也是因为经理赏识,否则一般不会让短暂离开的员工重新入场,担心他们拿内部秘密去和客人勾结。老朋友们热烈地欢迎他,他又再次谈起了恋爱,结果干了一年又再次回国。第二任女友对他念念不忘,总是给他打电话汇报近况。那女孩后来也离开赌场,回到延边,又去了日本。“我也没多问她去干嘛”,在走回宾馆的楼梯上,阿良仿佛很乐呵,自顾自地唱起来,“黑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脸……”

目前,在柬埔寨与泰国、越南的边境处有很多赌场,金边市内仅保留一家。阿良也想过继续做这一行,他很自信,“我的简历拿去报名,肯定会要我。”但考虑到赌场的工作既重复又要熬夜,工资也不高,还不如现在给广东老板做司机,可以见识不同的人和事,顺便练习自己的普通话和粤语。

现在的老板也常鼓励阿良出去跑业务,但他似乎跑够了,一心求安稳。“这两年结了婚,不想去哪里,不想离开我老婆。”我们在半路停下吃饭,他的老婆就发来一条肉麻的短信:“好想你,好想抱你”。平时在家里,他鼓励老婆多看中文电视台,不要看泰国、越南那些没有营养的电视剧。等他有钱了,想带老婆回一趟老家广州花县(现花都区),“你们的机场不是要搬到那里去吗?”

在柬埔寨的大雨里,阿良重新讲起百家乐的规矩、赌场的猫腻和自己的爱情,好像在复述一部电影。中国的客人们听得目瞪口呆,餐厅小妹在一旁羞涩地笑,自作主张打开音响,被阿良迅速制止。他的电影不需要配乐,有这雨声就够了。

能活下来就是福

余翠萍,餐厅老板,1945年出生,柬埔寨第三代华人

西哈努克港是柬埔寨最大的港口,有全国最好的沙滩。有一座岛还被俄罗斯老板租下,准备开发成娱乐城,已经架上跨海大桥,租期99年。

在桥的这一边,有一家海鲜餐厅,是附近唯一使用中国厨师的饭馆,开店已12年。这里生意兴隆,顾客以华人为主——华人会赚钱,也会享受,而柬埔寨人认为海鲜肉少、又贵。
白天在这里做主的是一位67岁的余翠萍老太,佝偻着腰,但健步如飞。她能讲柬埔寨语、中文和越南语,随时切换频率,招呼不同的客人。20世纪60年代,她曾作为翻译接待过前来援助柬埔寨的中国专家,90年代,她也当过联合国维和部队的翻译。晚上,她的女儿从银行下班,从市里赶回店里,负起女主人的责任,她同样掌握这几门语言,但普通话发音不如妈妈。她出生在越南。

1975年,红色高棉占领金边,消息灵通的本地人迅速四处逃散,其中也包括余翠萍一家。她的祖父从东莞迁移至此,家境不错,还雇了来自越南的佣人和厨师——这也是她会讲越南语的原因。家里8个兄弟姐妹在那时跑散,如今有6人留在美国,因为会讲越南语,余翠萍跟着越南人混过了边境,后来她在难民营找到父母,病魔又很快让他们分离。

“生活不成问题,就是苦一点而已。只要安分守己,不抢不偷,就没什么”,在越南十年的难民生活被她一笔带走,她总是讲,“不管那些国家大事,到处都是生活,保存自己就好,去到那里,就是求安。能够活下来就是福。”

余翠萍回忆,在她读书的时候,老师会讲毛泽东思想、国际主义精神,“周总理和西哈努克的关系非常好,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们都是一股爱国的心。”但眼看周围的人奔去革命的中心,都死在了战场,红色高棉的歧路仿佛一场噩梦。

在生命和历史狭路相逢的时刻,语言是最好的通行证。因为能讲越南语,她在越南排华时期也未受影响。1985年,柬埔寨边境重新开放,余翠萍选择回国。这个时候,原来的土地和房子都不复存在,一切档案也几近湮灭,大家都是两手空空。她只能通过自己的语言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她向官员陈述自己出生于何时何地、籍贯在哪、亲戚是谁,重新成为一个柬埔寨人。

回国后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中文老师。丈夫先是出海打渔,后来上岸从事电器维修,来到西港投奔亲戚。这个小康之家开始缓慢地重建。

余翠萍的儿子不幸早逝,留有一个独生女在身边。女儿很争气,毕业于金边财经大学管理系,在银行工作了17年,已经是联合银行西港分行的行长。“我不希望她搞政治,希望她从商。我们晓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母亲用语言保命,女儿则用语言立业。正是因为精通多门语言,余翠萍的女儿得到老板的信任,老板把餐厅所在的这块土地委托给她管理,让她自负盈亏。如今,餐厅的收入已是她工资的三倍。因为工作太忙,她也只要了一个女儿,现在4岁。

“我们太平凡了,不值得一提。”余翠萍说在柬埔寨很容易讨生活,没什么压力,“这里空气很好,人口也少,吃的新鲜,没有天灾,下大雨不会涨水,连台风都没有,周围都是岛,以后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

萝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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