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早上打开微博,很多人@我,是CCTV的一个节目,央视记者在台北街头采访一位百岁老人,老人曾打过八年抗战。面对记者,这位100岁的老兵说,年轻时最看重的就是当兵,跟日本打仗;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回大陆。

无数@,饱含公众的期望,期望老兵回家。我立即召集龙越基金会的同事,紧急启动台湾老兵回家项目。这场在微博上的爱心接力也随即展开。先是找到央视驻台记者,记者说,这次采访是街头随机,只知道老兵姓陈,江西人。根据这点细微线索,我们委托台湾朋友谭端前往实地寻访,竟然在采访地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得到证实,老兵就住在这个小区。遗憾的是,小区的管理者,拒绝引见并介绍进一步的情况,要会见老人,必须通过荣民之家。

荣民之家隶属台湾退伍军人辅导委员会,是负责台湾老兵养老的官方机构。今年3月去台湾时,我曾和他们有过接触,虽然有着很愉快的会谈,但我知道,要通过他们寻找老兵,是要经过一个很繁琐的程序和漫长的等待。繁琐,是基于台湾法律的严谨,但更多的,是因为对大陆人的狐疑和隔阂。

央视的视频被越来越多的大V转发,越来越多的媒体记者开始联系我们,希望了解这位老兵更为详细的信息;在江西,已经有地方政府开始为这位老兵找家,并且愿意为回家提供帮助;也有网友和企业表示,愿意为老兵提供回家的路费。昨天晚上,央视记者最终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位老兵,但传递回来的信息是,老人不愿意被打扰。

这场公众期待的老兵回家活动,似乎只是一厢情愿,始终没有主角的再现。

台湾的朋友谭端采访过很多老兵,他说,老人不愿意被打扰,肯定会有自己的顾虑,要不,大陆开放台湾老兵探亲已经25年了,他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很多人都有如此的疑惑。

在台湾,我曾采访了台湾老兵回乡运动的发起人姜思章。1987年4月,姜先生和几位老兵一起发起成立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并印发传单《我们已沉默了40年》:我们的父母是生是死,却不得而知。我们只要求,“生”让我们回去奉上一杯茶,“死”则让我们回去献上一炷香。这难道不是人情义理的最起码要求吗?

20多年后,台湾老兵返乡运动依然在用另一种形式在延续。只不过,回来的是一坛坛骨灰。山东籍老兵高秉函,这几年来,孤身背着100多坛同乡战友的骨灰回到家乡。在台北一间狭窄的办公室里,80岁的高先生得知我们的龙越基金会愿意为他提供帮助时,突然很感伤地说:我老了,背不动了,终于有人来接替这件事情。很多老兵弥留之际,都会找去高先生,当他们听到高先生说会把他们的骨灰送回家乡时,才会安然离去。

在花莲县新城乡,身为老兵第二代的乡长将葬在乱坟岗里的200多位单身亡故老兵的遗骨捡起来,重新火化装入坛子里供在一间房子里。那是一群在“反攻大陆”的政治口号中终身未娶的老兵,反攻成了笑谈,连自己都成了异乡的孤魂。乡长说,他们的遗言,就是有一天能魂归故里。

回家,即使在死后,依然绕不过的情愫。

但是,这场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台湾老兵回家运动,却是另一场关于人心的离别。很多老兵,在回乡探亲之后,再没有回去过第二次。他们身上的政治标签,让他们的回乡之旅,显得有些委琐。本来是一场关于人性的重逢,却演变成政治的施舍。在花莲县的荣民之家门口,一位曾经参加过太原保卫战的抗战老兵,非常淡定地说,我再不会回去了,我打的是抗战,我不是反动派。

各种政治运动遗留的阴影还在,很多家属对从海峡另一边远道而来、不期而至的亲人,仍然心有余悸;有老兵说,我回去只是给父母上坟,不要把我作为统战的对象;还有很多后代,他们更看重的,是金戒指和彩色电视机;有谁知道,多少老兵是举债回家,怀着一个儿子或者父亲的愧疚,当被洗劫一空后,伤心而返。

谁,都想衣锦还乡,但衣锦,不仅仅指外表的光鲜,还有内心的体面。

在台湾,我曾前往退伍军人辅导委员会联系骨灰回乡事宜,虽然有官阶较高的朋友引见,但对方依然满脸狐疑,戒心十足。聊得投机之后,对方告诉我:我被大陆人骗怕了,很多大陆人来找骨灰,就是为了骗遗产,甚至连大陆的警察都合谋开假介绍信;还有的人,当得知没有遗产后,骨灰就不要了。

拜会完台湾退辅会,陪同我的这位朋友突然很严肃地提醒我:在和陌生人,尤其是年龄比自己长的人谈话时,要用“您”。那一刻,我满脸通红,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礼节,更惭愧的,是自己早已将这种中国传统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在台湾的两名大陆朋友约我去喝茶,茶馆很小,店主是泰北孤军的后代,听到我们的谈话,很有兴趣,非常热情,还送来了他珍藏的红酒给我们喝。结账时,我忽然有了一个很龌龊的疑虑:红酒会不会算我们钱?没想到,店主手一挥,今天晚上我请客。

走在陌生的复兴南路,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但我却离我的国家日益遥远。这种距离,不在于时空,而在于历史的隔阂和文化的断裂。

在台湾采访老兵的时候,我也经常会陷入对历史表述的纠结,解放,抑或沦陷,我生怕会触及他们的伤痛。为慎重,我不得不用数字表述,1949。没想到,偶尔的口无遮拦,心想对方会生气,没想却只是淡淡地一笑。

5年前在缅甸,我采访过一名来自云南的华侨,1949年,他只有两岁,祖父带着他逃亡缅甸,而身为国军将领的父亲被杀掉。没想到,提到这段历史,他却非常坦然,他说,不恨共产党,那是不可能的,但那毕竟是历史,我们面对未来,需要更多的包容和抛弃个人的偏见,需要放下历史的包袱。他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天堂的,但天堂是现世,就是我们的快乐。

一个战败方,会放下仇恨,从容地面对历史,不是因为无奈,也不仅仅是基于胸怀,而是内心的强大和自信,是对人性的信奉和尊重。

追溯到童年,对台湾的印象是宝岛;后来,则是余光中的《乡愁》和于佑任的《望故乡》;再接着是琼瑶和郑智化。

当了记者之后,突然发现,这个在童年记忆里美好而又感伤的地方,被赋予了太多的政治色彩。那时,在稿件中关于台湾的表述,有很多的要求,比如和其他国家并列时,一定要用台湾地区或者中国台湾,台湾的新闻一定不能出现在国际新闻的版块中;甚至在每天的国内新闻里,都要硬生生地编辑一两个关于台湾的稿件,用这种意淫的方式来实现祖国的统一。

同城的一家报纸,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台湾对抗大陆,瞎闹》,编排时分成了两行,成了《台湾对抗,大陆瞎闹》,结果,结果可想而知……有很多媒体在中国地图里因为漏印了台湾,结果……

我们为什么会如此患得患失!

那时,军事新闻里最引人关注的,是又有多少导弹对准台湾,或者解放军一声令下,多少小时就可以解放台湾。

对台湾最近的一个印象,则是来自电影《赛德克巴莱》,一句台词记忆颇深:如果文明是让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看到野蛮的骄傲。

我们用什么来收复台湾?

在台湾,我发现很多人,尤其是台湾的年轻人在谈及国家的时候,经常会一脸迷茫:中国?台湾国?中华民国?惟有和抗战老兵谈到国家时,没有过多的分歧。这个游离于母体之外的小岛,和大陆的最后一丝纽带,或许只剩下1945年之前的那段历史,以及亲历那段历史的耄耋老兵。

或许,只有老兵回家,历史回家,人性回家,才会有台湾的回家。

今天,还有两条和抗战老兵有关的新闻在微博上引起关注,一个是生活在深圳的抗战老兵陈开清,因为户籍没有在深圳,至今还寄居别人的办公室,无法得到当地政府的帮助;另一个是陕西韩城的抗战老兵何光奎,为了申请更多的生活补助,他多次上访,申诉信里,他说:我生不逢辰,历经两次战乱,在抗日战争中为国为民做了一点好事,但在解放战争中对人民造下了不可宽恕的罪恶;他还说:1951年元月在清匪反霸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的高潮中,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立功者奖。我蒙获宽大、不杀,耐心的教育我二十五年,恩比山高,德似海深。

一个被政治裹挟的个体士兵,要有多大的隐忍,才能说出“罪恶”“匪”“恩比山高,德似海深”这样的话。
在申诉信中,这位老兵说,他曾找到陕西韩城市民政局,民政局的领导说:想要钱,去台湾找国民党;你的血债我们都没追究!
试想,如果何光奎真的去了台湾,他是否需要另一个版本的申诉书?

央视采访陈姓老兵的视频,引发了更多人的关注。昨天晚上,央视新闻联播出乎意料地重播了这段视频,江西一位90岁的老奶奶陈菊月突然对着电视大喊:那是我哥哥。陈奶奶说,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哥哥,是在1932年,当时哥哥参军,骑着一匹马走出了村子,之后便再也没见面。

就在我们想方设法去核实这条线索时,我们发现,在微博上,有无数陈姓的江西人留言,那是他们的亲人。

一场战争,让无数的个体离去,让无数的家庭离散。但1945,并不是战争的结束,而之后的政治分歧,让那些虽然侥幸活着的人,依然不能与家人团聚。在台湾的海岸线上,曾经到处都是住着铁皮房子的孤身老兵。如今,大部分已化为孤魂野鬼。

有细心的网友在央视记者采访的视频里面,还是感触到了这位陈姓老兵内心的一丝期盼,当记者采访他时,沉默寡言的他突然有些激动地反问:你们大陆来得啊?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和陈姓老兵的联系还在继续,他是不是陈奶奶的哥哥,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最终能不能回到家乡,或许也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我们有没有放下用统战的思维去面对另一个群体,我们能不能不要用政治认同来主宰对个体的人性关怀,我们是否应该让英雄远离党派的纷争和轮回,成为国家的永恒。

老兵回家,是一个已经进行了四年多的公益活动,我们更多地希望,这种对人性的关注,能跨越历史和政治的隔阂。

让政治归于政治,让人性回归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