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不再说话,我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或许还有些恼火,我没有向她的梦想表达足够的敬意,却自顾自削起苹果来。那时,车窗外一切的事物都如月月的眼神,平淡的流过,一切欲望与可能湮灭在一一幕缓慢日常的影像里。法国梧桐上一只惊飞的麻雀,因为贪恋某类夜晚成群结队低低飞行的蚊虫,在一池枯荷败柳中流连往返。只是因为欲望,它不肯回家,或者说不敢回家,家,意味着囚笼,意味着重重的禁锢,以及,岁月安详。

 

 

黑色奔驰里的女人

 

文/张亮(北京大学)

 

 

月月跑来说,一起去滨江路打麻将那天傍晚,我正躺在成都市人民公园的草坪上晒太阳。黄昏时刻的阳光照在我头顶,形成一个巨大耀眼的光圈,让人睁不开眼。每到学校放暑假,我总是从北京回到成都,躺在成都市人民公园的草坪上晒太阳。我右手拿着一把折叠水果刀,左手拿着苹果,肚子上摊开着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那时,我攥着水果刀的手正横在空中,我和月月之间。

水果刀的刀面上,我模糊的脸被缓慢地拉长,隔着刀面,我对着月月做出各种丰富的表情,呲牙、裂开嘴笑、拼命地眨眼睛,所有表情在刀面上徐徐拉伸,直到与青白色的反光融为一体,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竭力想从这种反光中发现自己洁白的牙齿,但我发现,这是徒劳。刀面太狭小了。

“我跟你说话呢,麻烦你把你的刀拿远点,看着我,谢谢。”

“你不要生气嘛,不是我不想打,而我是不会打,要不然就是相公,多模一张牌,要不就是当炮手,你向我对你放炮么?”我把拿刀的手完全放下,嘴里含着半个苹果。从这个角度仰视,月月的红色高跟鞋在离我头部一寸的地方铲动草皮,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顺着高跟鞋的根部,充斥我的耳鼻,赶走我午间朦胧的睡意。我忍不住向空中望去,丰满白皙的双腿矗立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的距离,大腿根部的黑色阴影若隐若现,粉红色的短裙,腰身被黑色皮带紧紧箍住。更上方,头发慵懒随意垂落于微微起伏的胸部,饱满的乳房几乎要遮住所有向下散射的阳光,形成一个巨大阴凉的圈。阳光正一点一点蚕食她浅淡的脂粉,把所有青春痘的残余,鱼尾纹的雏形,全都一扫而空,只剩一张皎洁如明月的脸。

“哎呀,正因为你不会打才要走嘛,三缺一。”

“不得行啊,真勒不得行啊。下回嘛,下回我请你吃烧烤。”

我就在这个巨大阴凉的光圈底下,舒展开我疲倦的躯体,MP3耳塞里,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正震荡耳膜乃至胸腔,我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毛线烧烤,我车都开到这儿了。你到底走不走?你到底在听啥鬼东西,我跟你说话呢。”月月一把扯下我的耳塞。

“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多么欢快的舞曲。美女,麻烦你让开一点,你把阳光全挡住了。”

我享受这种无拘束的黄昏,正像许多人梦想享受在月月胸前阴影下的某个下午。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驱走我在这无聊世界里全部的寒意,温暖的阳光给我编织一个没有边际的窝,我是一只晒太阳的乌龟,慢吞吞向目的地爬行,周遭的世界对我全无意义。

“张亮,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走不走。”

“改天嘛。”我转过身体,沉入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的挽歌中。

话音未落,一个尖锐的物体深陷进我臀部,我尖叫着跳起来,大喊:“疯子,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吗?”

“要真断子绝孙,早就换个角度了。”

 

 

那天黄昏,我稀里糊涂被胁迫着上了月月的红色丰田车,车前盖上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蝎子,月月说,这是她的幸运星座。华灯初上,车窗外一盏一盏街灯闪过,月月的身体一明一暗,像一幕一幕快速闪回的镜头。有时,沉没在一片黑暗的寂静中,有时,闪现在一片明亮的喧嚣里。我把《恶之花》摊开在膝盖上,就着车内昏黄的光线看。偶尔抬起头,月月的脸映照在后视镜上,冷然,淡定,目视前方。

“请把你的刀收起来,给别人看了,还以为你是打劫的。”

“我就是削个苹果吃,别人管的着么。”

“你说你这么大人了,一天到晚也不务正业。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人了,一天到晚跟小孩儿似的,就知道玩儿水果刀,你也不赶紧毕个业,找个女朋友,生个娃,还读啥博士,你爸没催你,你妈估计也想要抱孙子了吧。你说你这书要读到猴年马月啊。”

“抱孙子什么的,我一点不着急,宁缺毋滥。我不像你,明明说不喜欢做这事儿,还非得硬撑着去做。我觉得,人一辈子,就得图个快乐。”

“你懂个屁,我这叫为了梦想而奋斗。”

“你到底有啥梦想?你就说说,你究竟有啥梦想?”

那个在丰田车的晚上,月月缓慢的向我讲述她的梦想,每一个有点闲钱有点文艺有点健康有点时间的女青年,都有背着包袱环游世界的梦想。不是因为她们有梦想,有梦想的人不会环游世界,梦想在现实中已经完蛋,她们要生活在别处,这是她们唯一的梦想。月月明白自己现实生活的梦想已经完蛋,每天面对如山的财务报表,养猪饲料、烂尾楼、排污工程,所有这些项目全都归她处理,拉拢一批朝秦暮楚的客户,时时刻刻维持自己的客户存款1000万以上,为了这个目标她要佛挡杀佛,鬼挡杀鬼,风姿绰约,胡吃海喝,夜夜笙歌,化烟熏妆,旗袍开叉比正常礼仪小姐高一寸,会跳探戈,会跳国标,一夜能喝两瓶黑方帝王泸州老窖,还必须保持清醒,捍卫贞洁,横扫千军。

她咬牙切齿,30岁前要升上财务总监,30岁前要钓到金龟婿,不等人老珠黄,年老色衰,把自己嫁出去。30岁前要有车有房,35岁前存款到500万,六位数,40岁之后就要金盆洗手,浪女回头,跑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腾出时间和子宫,创造人类,然后带着老公孩子环游世界,吃三七汽锅鸡,菌舒园的野生菌、广州沙姜白切鸡、肉肉烧烤茄子、泰国炼乳馒头、日本酱油芥末蔬菜、青枣、生核桃、临沧的甜芒、超甜的梨、外婆桥的川菜、芋头鸡、炭烧鱼、花椒鸡,喝松茸鸡枞瑶柱汤、枣花蜂蜜青柠汁、泰国椰浆木瓜露、越南咖啡、花旗参水,玩攀岩,抱石,网球,飞镖,跟小学同学玩杀人、三国杀、看上影咏华的电影、练瑜伽、冥想、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咖啡厅血战麻将、非洲的手鼓、丽江歌手的清雅之音、印度的禅教音乐、湄公河的超长独木舟、恒河边的日出日落、巴黎的莎士比亚咖啡馆、伦敦塔、圣索菲亚大教堂,最后在巴黎,阿波利奈尔描写的蜜腊波桥下,挽着老公孩子一起看太阳落下,不知睡眠已至。

“这就是你的梦想?”

“是啊。”

“对我完全没有任何诱惑力。”

“我知道,你就是一个死宅。”

“什么叫死宅,毛主席说得好,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星河,毛主席也是死宅?”

“那你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我没有什么梦想,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躺在人民公园的草坪上,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想削苹果就削苹果,看自己想看的书。”

“你就这点追求?唉……”

月月不再说话,我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或许还有些恼火,我没有向她的梦想表达足够的敬意,却自顾自削起苹果来。那时,车窗外一切的事物都如月月的眼神,平淡的流过,一切欲望与可能湮灭在一一幕缓慢日常的影像里。法国梧桐上一只惊飞的麻雀,因为贪恋某类夜晚成群结队低低飞行的蚊虫,在一池枯荷败柳中流连往返。只是因为欲望,它不肯回家,或者说不敢回家。家,意味着囚笼,意味着重重的禁锢,以及,岁月安详。

我在这一幅幅缓慢沉寂的图景中昏昏睡去,直到被月月激烈的吵闹声惊醒。

“曹总,我不是跟你说了多少回?我们行小梁对您很有一点崇拜,你们上次不是一起去K歌了吗?没感觉?没感觉关我屁事,我只是红娘,我不是崔莺莺。崔莺莺?你以为你是张生啊?你是吗?”

月月干净利落的掐断电话,前面路口红绿灯一闪一闪。她停下车,点上一支烟,摇开车窗,任冷风充斥了车厢,一头长发随风飘散。她头手伸出窗外,对着后面儿的黑色大奔大呼小叫:“别挡道儿啊!”挥挥手,让它靠后,然后把着方向盘,把车掉了个头,和大奔面对面隔了十米左右,像是狭路相逢的刀客,商量着决斗。

“这家伙,居然半路杀出来了。”

“什么人?”

“我们行的一个客户,四十几岁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还天天想着出来玩,玩毛线玩。”

“玩什么玩?”

“上个星期给我寄了两个东西做礼物。”

“什么礼物?”

“一个是奔驰车的钥匙。”

“那不是很好吗?天上掉馅饼儿唉。第二个是啥?宝马的?”

“第二个是房间钥匙。”

“送房子啊,更好。”

“毛线,是望江宾馆的钥匙。”

“他家开宾馆的?”

“瓜娃子啊,你真是瓜娃子啊?他想跟我开房!”

“那你……怎么办?”

嘴里正在咀嚼的半个苹果瞬间凝固,车厢里沉默的像坟墓。

“我当然是全部扔回给她了。这人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呆在车里别出来啊。”月月低声命令我。

我看着月月向外走去。那一刻,夜色与车灯交织中的月月分外妖娆。

她的话像是一块磁石,死死的将我定在地上,无法动弹。我的心在憔悴,苍老,像被冥王哈迪斯击倒的星矢,像被人造人打成白痴的孙悟空,像飞跃疯人院里被真疯子掐死的小混混。我是一张白纸,我的惨白正在渐渐染红,我两只手攥出汗水,一边儿是水果刀,一边儿是半个苹果,我的膝盖上摊开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我最喜欢看的武侠片是《双旗镇刀客》,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堂吉诃德,为什么这个妖娆的女人让我血脉喷张?为什么这辆黑色大奔让我想要血溅当场?

 

 

我合上我的《恶之花》,停止我对苹果的咀嚼。

一分钟后,我走下红色丰田。

我敲响黑色大奔车门时,月月正坐副驾位上跟亿万富翁谈判。双手抱胸,面色凶险。我看不清楚曹总的脸,一副宽边墨镜挡住我的视线。月月向我摆手,我也摆手,向我摇头,我也摇头,冲我大吼,隔了车窗我也听不到。于是她摇下车窗,问我想干什么?我脑子一团浆糊,手心一阵酥麻,竭力淡定道:“我可以进车里吗?有点事儿想跟你说。”

“什么事儿不能当场说,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别管,给我开门。”

“插!”我心里重复这个字,这个字给我勇气和力量,让我学习《曹刿论战》里的曹刿,拉住春秋霸主的衣裳,威胁他说:“五步之内,我可以血溅当场。”

月月被我“插”得平静了,打开车门。

“你是谁?”躲在黑暗中的曹总发话了,平稳而包含不屑。有多少素不相识的男人为这黑色大奔点头哈腰,有多少风姿绰约的美女为这部车的主人神魂颠倒,有多少男盗女娼被轻描淡写,有多少黑暗中的无声电影,颠鸾倒凤,此刻都在曹总心头闪过,一幕幕倒放,他想不到,面前这个半疯的男子,手里还有一把水果刀。

“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刚刚在车里吵了一架。您有什么事儿要对我女朋友说?说完了没?曹总,来,吃个苹果吧。”

我把顶着半个苹果的水果刀,递到曹总鼻子面前,我能感到,这个竭力镇定的中年男子,呼吸逐渐散乱。

“月月,你不是说你没有男朋友吗?”

月月下了车,睁圆眼正要说话,我一把抱住她,给了她一个完整的一分钟长吻。一股湿润的气流钻进口腔,一丝清香薄荷的味道,后味儿稍显苦涩。

完事时,月月惊魂未定,大口大口的喘粗气,像刚从水底打捞上来,大口大口合不拢嘴的鱼。我转身钻进车厢,坐在副驾位,和曹总握了个手。我掏出水果刀敲打方向盘,微笑着询问曹总今晚的安排,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世界很安静,我很快活。曹总笑的很惨白,偶尔开过两三小车,曹总的脸色在车灯闪烁里明暗变换,好似出色彩斑斓的皮影。

“晚上,呵呵,晚上去找我老婆,还有几个朋友,打麻将。小子好福气哈,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曹总像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用力拍我的肩膀。

月月继续在沉默中,载着我往滨江路驶去,到岔口时,红灯亮了,于是她停住,突然问我:

“原来以为你是个读书人,想不到你其实也是个流氓。”

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有一个明朗的下午,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削苹果,最好还有一本书。但这天晚上,面对这个女人跟这辆黑色大奔,突然有无穷的热浪从我心底涌起。

“我是流氓,但我是一个有梦想的流氓。”

“切,梦想,不就是躺在草地上削苹果么?”

“还有一个梦想,我没有说。”

“什么?”

“ 爱情。大人物没有爱情还可以有奸情,小人物没有了爱情人生就苍白无力。爱情是小人物的底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小人物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愿意赴汤蹈火。”

这时,绿灯亮了,月月把车重新开动,她突然说车里很热,把车窗摇开,全然不顾空调正开着的事实。然后她又说车厢里太闷,音乐被打开,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的旋律顿时把车厢内搅的轻快无比。

最后,她转过头,把没有握方向盘的手放在我拿着刀的手上,说:“把水果刀收起来,别做你的流氓了。”

之后的时间,她的手一直在我手心里,再没有拿开过。

很多时候,人们都生活在自己欲望的陷阱里,他们只是需要一把水果刀。

 

 

(采编:孙梦予;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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