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权力就是魔鬼,以获取权力为目的的革命者,愿意为了乌托邦而放弃权力,还是愿意为了权力而放弃乌托邦?”

 自十六世纪托马斯·莫尔发表《乌托邦》(1515)以来,产生了无数类似的文学作品。“乌托邦”意味着一个理性、平等和大公无私的社会,同时也意味着它是人类尚未实现的美好理想。到了二十世纪,当这个理想迫近实现时,创造观念的知识分子们却陷于恐惧,开始产生了许多反乌托邦的作品。

可以说,乌托邦与反乌托邦思想构成了二十世纪的核心政治观念。尽管这两类作品都是虚构性质的,但就人类观念的实现而言,乌托邦作品是想象的、理想的,反乌托邦作品却是实践的、现实的。迄今为止,还没有真正的乌托邦理想得以实现的社会,在未来大概也看不到这个可能性,倒是反乌托邦在上个世纪得到了实证。

 今天的读者大都熟悉三大反乌托邦小说,它们是札米亚京的《我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奥威尔的《1984》。《我们》写于1925年,赫胥黎和奥威尔在写作前都曾读过这部小说。可以说,俄罗斯和东欧是产生反乌托邦作品最早的地区,那里的作家体验了无产阶级专政,最早预见到现代极权的威胁。

 保加利亚诗人克里斯托·塞平斯基就是这样一位预言家。他生于1898年,卒于1923年,只活了25岁。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却写下了一篇反乌托邦的寓言,时间上甚至还早于札米亚京。寓言的名字叫《阶梯》,讲的是一位年轻人看到民众的苦难,决心要彻底改变这种人类状况。

 寓言的开头很有意思,采用的是西方哲学的终极追问:“你是谁?”但提问者却是魔鬼。年轻人回答说:“我生来就是一个平民,所有衣衫褴褛者都是我的兄弟!噢,这个世界是多么丑陋,人民是多么不幸!”为了实现他的平等理想,他必须先攀上阶梯的项端,而魔鬼却把守着阶梯,要想通过就必须行贿,交出自己的感官。

 年轻人先是交出了听觉,魔鬼安慰他:“你仍然会听见!”果然,他听见阶梯下原来悲苦呻吟的人群,如今却在快乐地歌唱。接着他又交出了自己的眼睛,魔鬼安慰他:“你仍然能看见!”果然,他看见原来赤裸血污的人群,如今却穿着华丽的衣服,上面装饰着红玫瑰。到了最后一个阶梯,魔鬼提出的条件是交出他的心脏和记忆。尽管这意味着要拿走他的人的属性,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现在,年轻人站在了顶端。他瞧着下方的人群,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那是光明、欢乐和满足的表情。他看见了下方人群的盛装集会,哀号声已经变成赞美的颂歌。魔鬼再一次微笑着问他:“你是谁?”年轻人回答说:“我生来就是一个王子,众神都是我的兄弟!噢,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人民是多么幸福!”人类的状况终于改变了。可事实上,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年轻人的地位和他看世界的立场。

 十九世纪末,保加利亚就有了社会民主工党,其中的“紧密派”于1919年改名共产党,接受共产国际领导,主张采用苏维埃革命消灭剥削阶级,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但在1946年执政后,许多过去的斗士觉得回报的时候到了,渴望着享受现代公寓、乡间别墅和情妇。那个时期,离婚率直线上升,城市里出身资产阶级的知识女性成为新权贵的抢手货。而在繁荣进步的口号下,这个国家却长期经济落后,大多数人的生活仍然不富裕。

 塞平斯基的时代,整个“极端的年代”才刚刚开始,而他却预见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尤其他还是一位工人诗人,并被后来执政的保共视为共产主义者。他的肖像印在邮票上,许多地方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诗描写了下层的苦难:“在街灯的昏暗光线下/你在庆祝罪恶的节日/当你在夜晚发出笑声/无人能听见你笑声中的痛苦。”(《街头妓女》)如果他活得更长,看到1946年后保加利亚的现实,他又会写下什么样的诗歌?他还会被视为革命的同志吗?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这则寓言里,魔鬼就是权力的象征,它把守着通往乌托邦的道路,要想攀上社会顶层就得放弃人的属性。所有反面乌托邦作品都会描写一个理性的、机械的、无个性的世界,塞平斯基描写的则是乌托邦在人性上的不可能:同情心驱使革命者想要改变世界,改变世界则需要拥有权力,而权力必然会导致同情心的丧失。这则寓言令人想起奥威尔的《动物农庄》或吉拉斯的《新阶级》,他们都是曾经的革命者,揭示的是革命的被背叛;塞平斯基则不同,他揭示的是革命本身的悖论。如果说权力就是魔鬼,以获取权力为目的的革命者,愿意为了乌托邦而放弃权力,还是愿意为了权力而放弃乌托邦?这是一个不难回答的问题。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不平等,乌托邦的理想就不会消失,但人们对它的警惕也会不断加深,就像对权力的警惕一样。

刊于《财经》杂志,此为修订版。

(景凯旋: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教授。原文链接: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ead/article_201211177122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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