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帆:从“庐山会议”看知识分子的入世与出世
非常感谢新浪组织这样一次活动。到庐山来讨论知识分子的出世与入世,这个题目很有意思。这是我第二次到庐山,第一次是1981年(大一)暑假和同学来的,一下子30年了,但给我的印象好像间隔很短,眼前的景象历历在目。在往前推20多年,就到了1959年。我是60后,所以那一年对我来说很遥远。但和我游庐山的经历相比,却未必遥远。毛泽东说“3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20年更不在话下。如果我早生5年,就赶上了那次在庐山开的“庐山会议”了(现场笑)。但是我问周边的同学、朋友,发现1959年、1960年出生的人很少,基本都是之前、之后,有1957、58年出生的,有1962、63年出生的,1961年出生的都相对比较少,1959年出生的我似乎还没碰到过。当然不是说我们国家那年出生的人一个都没有,肯定是有的(现场笑),但是少得多。为什么?因为那时人们没饭吃,饿得没力气,农村很多人被饿死,饿死在娘肚子里也有。城里人没有饿死,但也饿得没力气过“家庭生活”,孩子生不出来,也许根本没有生孩子的心情。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纯粹是“大跃进”人为折腾造成的,“庐山会议”本来就是为了清算左倾错误而开的。
庐山对于我来讲不是一般的山,不只是文人骚客过来排解一下郁闷、抒发一下诗兴,不只是白居易、李白、陶渊明的山。在我看来,它更是毛泽东的山、蒋介石的山,围绕庐山的事件影响了中国历史。李白的诗篇经久不衰,千年之后还在读;我儿子在读小学,每天都在地铁上背诵唐诗宋词。但我不同意政治就是一种泡沫,好像泛起了、平息了、忘记了,就没事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都知道“庐山会议”发生了什么。当时饿死人的悲剧在那个时间段前后就已经开始,不过“庐山会议”本来可对毛泽东祸国殃民的倒行逆施踩踩刹车,但是最后没有,彭大元帅还受到批判、遭到迫害,由此导致全国“大跃进”、浮夸风愈演愈烈,最后导致几千万人饿死的大悲剧。因此,政治不是可有可无的,不是瞎折腾过去就算了。它会给普通人的生活(包括知识分子的生活)带来巨大影响,政治权力不受控制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灾难,是会没饭吃甚至饿死人的。所以我说庐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山。法学家与文学家的视角可能不一样。你有天赋写出千古绝句当然好,但是你毕竟还要吃饭的。大诗人杜甫没饭吃也会饿死,饿了吃多了会撑死。法学管的不是文采如何,管的是很实际的吃饭问题。庐山会议没开好,最后影响了亿万人的吃饭问题。
知识分子的出世和入世,我觉得两者其实没有矛盾。传统上,道家好像是儒家的一种补充,也是一种对立,一个“出”、一个“入”;一个消极,一个积极。传统知识分子一方面要“达则兼济天下”,要入世;失败了又要出世,但逃避其实是逃避不了的,是无处可逃的。当然,今天应该不会再饿死人,但会出很多其他事,比如会冻死(某地农民工在卡拉OK门口)、过劳死、污染得病死,或者被毒大米、毒猪肉、毒蔬菜、毒奶粉毒死。今天早上吃早餐,发现庐山的油条非常诱人,炸得香脆,我忍不住多吃了几口。一般我是不敢吃油条的(现场笑),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不敢吃油条。当代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实在太多了,而这只是中国社会问题的一个缩影。它们最终反映的是我们政治体制层次上的问题。
“庐山会议”是一个典型的宪政问题,它几乎涵盖了所有宪法领域。它涉及言论自由,涉及新闻自由,涉及党内民主,还涉及央地关系。在所有这些领域我们都出了问题,最后才酿成了饿死几千万人的大悲剧。要饿死几千万人,相当于一个中型国家的全部人口,也是不容易的。那个时候像信阳这些农村的老百姓饿得慌,出去逃荒要饭都没门,路口都有民兵站岗不让走。所以我主张大家要怀着一种适度的心态,平衡出世和入世。当然,该享受生活的时候不妨享受生活,但是不要因为我国的政治体制而产生一种逃避心理,逃避是逃避不掉的。自己的权利不去争取,是没有谁赐予我们权利和自由的,最后甚至连饭都没得吃。
如果没有适度的“入世”,那也保证不了你有“出世”的自由。你可以信基督、信佛教、信道教,但是当你的宪法权利保障得不到落实的时候,这些自由是很难得到保障的。当然,不是说一定会受到干预,但你得“夹着尾巴”信教,否则就很难说了。譬如你要在庐山开一个寺庙,不要忘记庐山的地是谁的——是“国家”的,也就是管理庐山这个地方的官员的。如果没和他搞好关系,他完全可以“地主”的身份拆你的庙,让你搬走。遇到特殊情况,这样或那样的干预可能做得很过分。我记得汶川地震的时候,中国佛教协会的会长公开发表声明,说要带领佛教徒“响应党中央号召”,捐款赈灾。你当然可以捐款,但是显然不能在政府压力下做这件事。从宪法角度看,这些说法连同宗教协会本身是很离谱的,是会让外人笑话的。
我想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儒家适度的入世情怀是可取的。儒家主张“一张一弛”,这其中其实也隐含了道家的辩证法思想;两者表面对立,实际上相互补充。“张而不弛”是不可持续的,但“弛而不张”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没有适度的“张”,“弛”也是无法保证的。道家的东西虽然也有可取之处,但是有逃避社会的消极倾向。在座有宗教界的朋友,来庐山是为了找一个清净修炼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它是一个逃避城市喧嚣、压力、郁闷的世外桃源。但实际上,在今天这个世界,我们是没有“世外桃源”的。国家体制不搞好,知识分子也没有资格享受清静的生活,我们的基本欲求都可能得不到保障,甚至连庐山的美都保不住。
当然,无论从儒还是道的角度,中国传统文化都有些自身不能超越的缺陷。传统儒家根本没有权利的概念,道家则只有消极逃避的自由。只有引入现代宪政因素,“庐山会议”之类的事件才不会在中国重演。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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