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民俗,将已故先人之墓安在家宅周遭,以希冀亡人在天之灵,能护佑家门平安,宗族兴旺。水三不兴此风,但我家堂屋后面,翠竹林旁,立浅墓一座,到边上找一株约男子臂粗的大竹,上刻墓志:忠犬黄大之墓,共和国三十七年立。

黑二是我的狗。给它起名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黄大的事,也不知道功灿就是伤了黄大的那位表亲。功灿是个和蔼的小老头,爱说笑话,总是喜欢待在树荫下,或站或蹲,你不仔细看定然察觉不到他。他须发皆白,眉毛上也挂了霜,额头前凸,一颗大酒糟鼻,像极了人家中堂里的老寿星。我欢喜他。我与老人们实在有特殊的缘分。那时总不知父亲为何对他从来不苟言笑,我知道,父亲最敬乡老,也最爱笑。

后来从奶奶嘴里陆续知道许多事情,功灿爹爹死得早,家中兄弟几个太穷,有件好一点的衣裳都是谁去见客人谁穿。他从不和人争什么,走路都是走边边,娶娘娘拜堂时,连条裤子都没有,拿坯布包了屁股了事。我同情他,一个人若是一辈子像狗一样活着,最应是纯朴良善,实难想他为甚要害了大黄。奶奶说家里还赊过两条小猪给他,十多年也从不来打个招呼。后来黑二的事情发了,我时常发狠,总说要去向他讨小猪的钱。

黑二是随年富来我家的,他在东厂后头看见小家伙瑟瑟发抖,扔了小半个馒头过去,不想小东西倒一路随他越过了东疆岸,跟到我家的场上来。

年富是我奶奶的外甥,朱家二代中的小儿子,承过父业,十年弄潮把皮肤晒得黑里透红,一双铁手搬山碎岩,却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轻易不害生灵。有一年夏天,他家院角的烂网里缠住了一条地皮蛇,他端详许久,慢慢靠上去踩住蛇颈,轻轻念话:“畜生呐,今天我是救你,不要乱搞啊。”那畜生果然不动,他用剪刀一道道地剪开网结,然后快速跳开,任它自己游走。这是我亲见的。后来的一日早晨,也是一条大蛇盘在了他家的水桥上,舅奶奶上了两柱香出来再看,蛇已不见,说是护家之神,我总觉得是否为先前那条地皮回来谢恩了?未得亲见,不敢乱说。

刚来的黑二难讨大家喜欢,它太瘦了。肋排夸张的凸出,一条后腿还瘸了,又有点黄杂挂在脚上,走步一摇三晃,一副见风倒的模样,和人家的肥壮一水油黑子比起来,直让我母亲骂它丑怪。

只有我肉麻它。那会儿家里正开着饭店,每天多出不少骨头,我放学之后把骨头从泔水里捞出来,小的直接放,大的就剁细了放它饭盆里。在外面它是吃不到食的,别的狗比它大,和它差不多大的比它壮,连残渣也抢不到。我见不得它受欺负,那场面让我想起小时候被一群皮孩子压在身下骑马的样子,就会拿住棍棒冲上去把别的狗赶得远远的。我想,它小时候和我一样可怜。可我还有母亲,它的妈妈又在哪里呢?黑二比我可怜。

母亲受了工伤,头颈交接的地方烫掉了大块的皮,我让奶奶照料黑二,陪着她去南通治伤。大约过了一个半月,母亲出院在家疗养,我见到了阔别多时的黑二。它看见我居然不认生,在脚边蹦圈子摇尾巴,这使我很高兴。它比之前足足大了一圈,腿也不瘸了,本来嘛,之前拐着肯定是缺钙所致,身上也有了油光。最稀奇的,或是以前小没察觉,它两眼之上,眉骨左右的地方,居然长了两点蚕豆大小的白毛,像是豆油灯的灯焰,随着头脸运转还能一动一动的,滑稽喜人。母亲说,这丑狗还能长得挺俊。

黑二来家的时候,正是青苗打秀的时节,圈里的母羊产了两只小崽,算是做了它最初的玩伴。一条狗和两只羊做朋友,打闹的时候还被乳白色的小蹄子蹬得后退连连,叫人又好气又好笑。都说狗是狼变过来的,我看这么些骨头是白给吃进肚里了。这没骨气的还常常去鸡窝偷着吃碎米,然后被一群母鸡撵得满场跑,生怕被叨烂了毛。一到这时候,孵在凳子下的猫总是眯着眼看场上的闹剧,然后缓缓偏过头,闭上眼,满脸都是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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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猫儿闭上眼的神情和父亲对着黑二皱眉的样子很像,也有可能前者蕴藏了更多的思想,毕竟我父亲只是单纯的鄙视,我看得出来,可是我们怎么能跟上一只猫的思维?父亲的鄙视自有道理,和前辈相比,黑二确实像个笑话。

然而骨头竟也没白吃,到入冬那两只小羊出栏时,黑二长成了一条大狗。寒假父亲接我回来,远远的看见一条壮狗像黑箭一样从田野里朝我们射来,一直跟在摩托车后边追,还露出一副伸舌头的谄媚相。父亲刚停好车它就扑上来乱蹭,拿爪子靠人的腿,满嘴的哈喇子。我说别闹,再不听话没骨头啃。它恍若未闻,蹦得更欢,还要来扶人的肩膀。父亲大喝一声,不要搞。黑二老实得跟他儿子似的,舌头一收,蹲在那连尾巴都不摇。

为此我伤心了很久。想是因为这次离家上学校的三个月分别让我俩生疏了,这个没节操的居然投靠了我父亲。归来后我对他温言温语,给他吃肉喝汤还洗澡,就是别想使唤得动他。我父动则厉喝,还兼拳脚交流,这厮偏偏就吃这套,每日准时舔脸相迎,风雨无阻,乐此不疲。父令一下,无有不从,甚守上下尊卑之礼。

我苦思冥想,总结两条,一乃我父天赋异禀,有震狗之威。二则狗就是狗,永远成不了佛。后一条确有明证,黑二身条已经长成,高大健硕,膘肥体盛,牙如刀斧,力能撕羊,居然每次进餐依旧让老猫先用,他在一旁目不斜视,待猫儿吃过离开,再上前风卷残云。且一如既往地偷吃鸡粮,被众禽狂追,只是有时候会突然一个猛回头,把鸡吓得蓬蓬乱飞,然后嘴一吱,两片松弛的皮肉从牙口拉到靠近耳朵,好似在贼贼地笑。奶奶不准他这样,怕把母鸡吓坏了,不生蛋。

更有叫人无奈的,这畜生不知从何处学来,竟公然捕捉老鼠与麻雀以作玩物。我怀疑是老猫所教,经常偷偷观察,猫儿居然若无其事,丝毫不为黑二越权之举所动,缓缓偏头,闭眼打盹。这两个没出息的。

当初瘦弱不与他狗争食,现今壮健了碰见同类还是低眉顺眼,母亲说是小时候留下了阴影,大了也不敢和人家抢。我说这样很好,不惹是生非,也不恃强凌弱,能交到好朋友。真是这样,圩上的狗都愿意和他待在一块,他倒是好狗缘。

黑二来的第二年夏天,曹圩发了一件大事。隔着东港的汪圩乘农闲兴修水利,造石管三根作为排水所用,然这三根管道的方位却不对,正冲着曹圩的圩头,这下可犯了大忌。试想若是对门的人家排了三门大炮直指你家大门口,这是个什么状况?曹圩群情激愤要求上门讨个说法,其时队长向问美,中学退休教师上任,又是一位曾教过我与父亲两代人的先生,兢兢业业,廉洁奉公,向来说一不二,深得民心,可谓女中豪杰。

向队长待到傍晚人家吃罢了饭,把她父亲参军抗美援朝时村里送别的壮行鼓抬了出来,架在拖车上,队长男人拉车,问美先生亲自站车击鼓,由西向东一路缓行。向队长一介女流,不过四尺身材,可往那车上一立端的是意气风发,声威雄壮,自西往东,有一户算一户,每家最少要出男丁一人,组成队伍,随车出征。竟还有人捧出家中祖辈参加解放战争受奖的“支前有功”的红旗,披挂于竹竿,摇旗进发。一时间人声鼎沸,鼓声震天,旌旗翻卷,实在是我儿时仅见的壮观景象。

我家祖孙三代,外加黑狗一条,响应号召,从征随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东港边,对面众人也早已列队分行,严阵以待,甫一相见,即开骂腔,间或夹杂了大人、小孩子、女子、婴儿啼哭、老岸话、沙上话、夹话、铜锣、宣鼓、酒瓶、石子泥块落水……种种声响,直像开了家野戏铺子,聒噪非常。对骂已然是不能解气,双方壮劳力赤膊敞胸,准备干仗。向队长和对岸的头头几乎控制不住愤怒的乡民,好在连接两岸的桥是浮桥,上不得太多的人,大家一时施展不开,各自先上了三五个。

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对方阵营里却猛窜出好大一条狗子来,上了浮桥横冲直撞,爪牙并用,惊得我们这边打头的几位纷纷落水避让。对面传来一阵爆炸般的哄笑,大意人不如狗,只会躲。我们这边未及交锋便先失一城,一时都有些丧气,呼应不响。那草狼狗汪汪狂吠,耀武扬威,叫人怒火中烧,我看看刚刚落水后爬上来的壮汉子,又看看脚边龇牙咧嘴的黑二,正想让他往后挪点儿,他忽的一下窜出去了。

“好!”这边的人群又沸腾了。我们祖孙三个倒呆了。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斗,放个鞭炮就要躲到床底下发抖的窝囊黑二,是怎么冲上去的?我看看父亲,他张着嘴,不说话。我要去拉黑二,父亲扯住我,看看周遭摇摇头。人群已经疯狂了,不分这厢彼岸,敌我双方个个握紧了拳头,憋红了脸脖,身子聚拢着朝前倾,眼目珠子里要喷出灼灼的火焰,他们奋起全部气力吼叫,似乎恨不能以身代狗上前厮杀。

我也恨不得他们去替代黑二。他们都是邻里乡亲,还有很多本家的叔伯弟兄,平常最温和熟识,此刻却似乎成了被引燃的干草堆,那凶恶的面孔和狂热的喊杀让人感到一阵阵的陌生与厌恶。他们兴奋了,可下面搏命的是我家的黑二啊。

向队长和对面的头头却是松了一口大气,若是场面一乱,人群相殴,那是要出大事的。现在么,不过是两条狗,死也就死了,人没事,其他事情都好说。

不像圩上其他的狗咬架那样互嘶缠斗,黑二是直冲着对手的爪子去的,一声也没吭,扑上去一口咬死了对手的一条前腿。对面的狼狗痛嚎不止,不住地收腿,黑二没它壮,钉在它腿上被拖着走,狼狗张大了嘴狠命往黑二脊背上撕咬,皮开肉绽,血从黑毛上淌下去,滴到桥面上流进港水里,泛起层层红花。岸上的人见了血,叫得更欢,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我看见黑二死命拖住狼狗,身子被咬得处处开花,鲜血长流,两岸百姓笑骂辉映,击掌顿足。父亲牵住我的手,捉得紧紧的,按下来。那晚落日的余晖太好,天边像有火在烧,人们像有火在烧,水里像有火在烧,我没来由的一阵口干舌燥,还有一阵恶寒。

黑二半蹲半跪,一声不吭。一吭声他就输了。狼狗从开始的狂声惨嚎到后来的一咬一吠,再到现在的呜呜哀鸣,也是强弩之末,就看哪个坚持得久一点。父亲松开了我的手,他知道这时候黑二已算是赢了,狼狗无力再战,黑二的牙却还嵌在它的腿骨里。果然,两只狗摇摇晃晃,齐齐向水里栽下去了。我手上湿湿的,都是父亲的汗。

人群神奇的有了短暂的安静,我夹在中间,心惊胆战。好在黑二马上松了口,艰难地爬上浮桥。他们再一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抢在我前头拥上去抬起黑二,往拖车上一摆。当即有人放起两千响的小鞭,黑二痛苦的喘息着,我赶忙上去护住,他最怕鞭炮声。对岸的人流也涌下来捞起狼狗,它前腿断了,游不动水。

向队长上前发话,历数对方的不是,动情晓理,严词要求拆除破坏双方团结的不良设施。对岸头头输了战阵,没有话讲,稍稍申辩两句,当晚连夜带人拆除了水管。

人们像拥戴英雄一样护卫着黑二,依旧是队长男人拉车,有人说还要敲鼓彰显我水三曹圩人强狗壮之威,大伙哄然叫好,说我养的好狗要让我敲,我不肯,向队长也不敲,功灿站出来说我来我来,众人大笑应了。车马缓行,鼓声隆隆,高举的红旗在风中飘扬,人群像欢腾的鬼魅一样在晦明交错中满足惬意地穿行。

东港浮桥一役,黑二单骑阻住对岸数百悍民,阵斩对方大将,一战成名。队上开会决定,送锦旗一面上绣金字,“勇狗得胜”。从此黑二有了大号,得胜。

我高兴不起来,黑二伤得很重,又是夏天,多处伤口都溃烂了。好在队里特别照顾,用了好药,好歹救活过来。只是身上的毛皮损失甚大,好久都没长齐。不过这事以后,家里人对他的印象大大改观,父亲也不怎么骂他了,母亲也能偶尔叫叫他的名字。他还是老样子,放着自己的骨头拌剩饭不吃,贼兮兮地跑去偷鸡食,被追得满场跑。父亲想骂,又忍住了,我知道他想骂啥,我也想骂。

农村的狗命贱,他们与宠物一般沾不上边儿,如果有人赞扬一条土狗漂亮,那是在说它可以看家护院,很有用场。也正因如此,乡民家里的狗往往经年下来劳苦功高,渐渐被当做家中的一份子。乡民爱家,也爱他的狗,狗不会不孝顺,也不会背叛。

圩西黎红兵养了一条杂种獒,狗生病时红兵花了四个小时在医院陪它挂水,人家说笑话,要是红兵爹爹得病挂水,别想让他守五分钟。可惜红兵的心意似乎没能感动那条獒犬,它半夜里挣脱铁链,逃进圩田,由此惹出一桩大祸事。

连着一个礼拜,圩上有三人被狗咬伤,其中两起是由红兵家逃脱的杂獒所为,另一起是看护晒场的土狼狗,并且在伤人之后被击毙。从死狗尸体来看,目有血丝,口流白沫,典型的狂犬症状。狂犬疫苗费用动则数百上千,并非便宜,一时间人心惶惶。接到群众汇报,向队长马不停蹄,组织大伙在受伤最重的王同福家开会讨论。

这次会议不同于以往的沉闷,大家踊跃发言,研究并迅速得出结论,獒犬是病源,其他狗类想必被它感染,同样危险。稳定压倒一切,要以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重,组织上做出了严肃而悲痛的决定,全力缉拿獒犬,死活不论,圩上所有人家的家狗全部集中处理。与会各户纷纷表态拥护,稍有犹豫的立刻有人出来质问,你家的狗咬了人你出不出疫苗钱?犹豫者看看王同福的伤腿,立马飞快地表态响应。有人提出为求保险应将鸡鸭一并处理,气得养鸡场主立富摔碎了一把紫砂壶,向队长短手一挥,要讲科学,只屠狗不杀鸡。立富快意了,又心疼起那把壶。

会议精神下达后,整个水三,乃至周边十里范围内大多数的村子都被曹圩的屠獒令搞得活泛起来。闲汉们骑着摩托从四面八方赶来共襄盛举,情势比上次浮桥会战还要热闹。理由很简单,大家都吃过狗肉,可谁闻过獒肉香味?只一天一夜的功夫,罪魁獒犬伏法,为保土安民立了大功的壮汉们抬着獒尸,在洋龙岗的鬼头杨下面支起一口大锅,扒皮煮肉。犬身没有一处明伤,划开膛来,里头的骨头断的差不多了。他们没有用枪,犬受的全是内伤,这样把血都憋到肉里,鲜味一点不失。

散装酒,香獒肉,他们打起锣鼓唱起歌,像是一群刚做成一批大买卖的山寨喽啰。寨主是功灿,他面上挂着异样兴奋的醉红,说大家吃得畅快,要吃好了,后面还有许多活计要做。吃狗的大家们快意地大笑,惊飞了田里的一群白鹭。功灿也快意地笑,他蹲在鬼头杨下面,两只手臂交叠在身前,像极了一条老狗。

水三防疫大队意犹未尽地吃下酒肉,立即开赴头一户清理对象王同福家。王同福家有一只雪白的狮毛狗,娇憨可爱,同福的大孙子王狗子泪夺眼眶,大骂王同福爷爷不是好人,王同福黑着脸站在旁边不说话。王狗子喝住众人,掏出一包火腿肠,撕开包装,一根一根地喂小狮毛,一直到它再也吃不下,小狗子泪如雨下。功灿收起他那根抬楼板用的毛竹棍,换了一把铁钎,朝白狗脑壳上一敲,那闷声像熟鸡蛋的壳裂开。王狗子听见声响,晕死过去了。

队里开会之前我已不准黑二出门,他也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整日缩在供桌下面,无事不露头。我与奶奶连夜商议,认为黑二属于队里的有功之臣,但事出有因,此刻显然不能靠昔日功劳保他性命,甚至因为之前的事情更加惹人注目。我问奶奶该当如何,奶奶思虑片刻,说让他躲到后院界港的河床下面去。我说可靠么,奶奶说当年解放军过长江时,大家怕江南打过来的子弹乱飞,就躲在那河床里,子弹掉在水里噼里啪啦响。再说有黄大的坟墓掩护,应该不会被发现。

功灿很快就来了,几日里他们吃狗肉吃得红光满面,到我家更是精神抖擞,我知道,他们早就打上黑二的主意了。我守在堂屋前,颇有黑二当日一骑当千之感。

“三郎,得胜在家么。”

“不在!”

“嘿,你不要哄我,快叫他出来。”

我一把扯出锦旗,斜眼看他:“看看这旗子,得胜是好狗,立过功,他不会伤人。”

“不管立什么功,这次是公家的决定,谁也逃不掉!”

“那么,当初是你敲的鼓么?是你喊的好么?”

“这个你不好怪我,是队里的决定,真要是放了哪个,要出人命的!”他的白脸难得红了一下,马上又恢复,说话间眉宇总带了一股子喜气,分明是十分得意。

我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他就要带人往里走,我一手执旗,一手抓着毛笔,拦住他们,谁敢上前,就花他一脸墨汁。奶奶从房里迎出来,一把柳木梳子从头顶一顺到底:“根家的,这屋里没的狗子,狗子有几天没归家了。你还是到沟外猪栏去看看啵。”她与我站在一块,虽差不多高,却让对面气势陡然一低。

“二娘娘说笑了,你说没的就没的,猪栏里想也不会有的。”说完转身作势要走。我怀疑他是听到猪栏后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

还未及他跨出两步,旁边一个帮闲突然从麻袋里掏出一把小鞭,引燃火线朝堂屋里一扔,一下炸得满堂通透,猫儿被吓的猛窜出来,毛蓬蓬地竖直。

这帮鼠辈,居然带了鞭炮来。他们一看还是没有动静,又瞧见奶奶停下梳子满面怒容,赶紧朝外溜。

“二娘娘,我们先走了,找到得胜的话会招呼你们的。”功灿陪个笑脸,带人迅速撤离。

大清洗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几十条忠心耿耿的护院家犬在屈辱与茫然中丧生,并且除掉那条小狮毛,余者全被人吃进肚里。他们嫌狮毛是宠物狗,怕肉是酸的,而且也没几两重,扔在了田埂上,王狗子用麻袋收回来,埋在了东疆岸。有人质疑说应当烧掉,不然可能要生瘟病。后来看看王狗子那要吃人的眼神,加上谁也不愿意出火葬的费用,便不了了之。这样,黑二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年富家的老狗在草堆里藏了三天,被拖出来的时候浑身发抖,拖它的人欣喜若狂,丝毫不顾这孱弱性命发出的最凄惨的悲鸣。一声脆的,是打断了鼻梁;一声闷的,是击中头颅。我家老太太倚墙根靠着,连声的“造孽”,“阿弥陀佛”。我站在后沟的河床上,从围墙洞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一只呕血的狗头,依照黑二的视力,应该能够瞄清楚同伴垂死滴落的眼泪。他没有叫,默默地低下头。

一场风波结束了,但对于黑二来说,噩梦远没有消失。他不再叫唤,像即将死亡的那种沉默,虽然之前的黑二也不大吱声,但是会欢快地跑动,逢人都谄媚地摇尾巴。爷爷最先发现问题,我不在家都是他去拿骨头回来,结果每天的骨头饭都有相当的剩余。起先大家以为他受了惊吓或是生病,就请了先生来家看看。当打着赤膊的兽医出现时,他像是见了鬼似的往后缩,人按也按不住,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先生叹了口气,走了。

人家说黑二像是着了魔了,可魔和鬼不都是人想出来的吗?黑二见到的魔是什么样的呢?总之我们再不敢打赤膊,怕他整日惶恐不安,只是收效甚微。他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缩在墙角,不吃不喝,父亲骑车回来他就抬头看一眼,又落下去,没有兴奋和迎接。母鸡出来散步,更是连头都不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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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灿的三轮车过了一次家门口。黑二一跃而起,浑身的毛都振奋起来,放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浮桥战场,龇出尖牙,狂吼着,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扑击撕咬。爸爸大喝回来,黑二充耳不闻,怒放爪牙,功灿吓得胡口不清地喊救命,脚底下乱蹬,连人带车钻进河里去了。我们赶忙上去摁住黑二,却发现他也不挣扎,嘴一支,两片松弛的皮肉从牙口拉到靠近耳朵,像在笑。

功灿从河里爬到水桥上,大骂狗日的,当时没有杀掉你吃肉。我一听真是火焦心门,拾起块废砖一下呼过去,让他又下了河。黑二没动,眼睛红红的,保持笑的姿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是着了魔。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黑二心里的魔,是人。

功灿上了岸撒泼打滚,说还是亲眷呢,这是大不敬,要天打雷劈。我冷眼相看,爸爸看也不看,邻居乡亲看归看,没一个拉他起来。他自觉没趣,又放狠话说要家去喊人来评理,三轮车也不要了,一路哼唧着往西走。我夜里想,他们要是真敢来,就让奶奶问他要小猪的钱。好在功灿家的并没来,只是托人把车捞上来拖回去了。此事后,功灿至死不打圩东过,当然,他还未死,不知到底过不过,想来是不敢的吧。

只是黑二一天天瘦下去,专寻阴处栖息,长期不见光一只眼睛也害肿了,流黄水,没多久就睁不开了。星期天我回来看他,他趴在爷爷腿上晒太阳,爷爷手搭在他背上,坐在墙边的靠背凳上,没有风,两个生灵的眼睛都紧闭着,像一座雕塑。我唤了一声,他像又回到小时候刚来家时,一步三晃,骨似枯柴,过来嗅了几下裤腿,慢慢趴下去不动弹。我差一点儿哭出来,黑二怎么会成这样,那些忠犬怎么会成这样,会不会黑二哪一次趴下去,就不再有力气起来?

圩上再没有他的伙伴,奶奶说他独独的一个会心焦,我们捉了一只小黑狗回来靠着黑二。小家伙长得很快,经常在黑二身边跳来跳去,黑二很少陪它玩,自己的食物也大都分给它。可晚辈终究是晚辈,难成为朋友,更无论知己,黑二的玩伴弟兄,红尘眷属,早如入夏的桃花,芳菲殆尽了。如今的黑二如同北天的孤鸿,也会感到寂寞吧。

天气又渐变冷的时候,我接到父亲一个电话,说黑二不行了,让我赶回去见一面。我放下电话,心里像放下一块石头,终于到了这一天。傍晚赶到家,黑二靠在妈妈准备的褥子上,安宁地靠着,眯着一只好眼,像一尊佛菩萨。褥子上满是黑二吐出来的奶,我轻轻地摸他,慢慢地和他说话,说黑二你是个好狗子,说你怎这样聪明喜人呢,说你来曹圩来我家遭罪了,对不起。

爸爸从我跪在那说话就出去了,他是个性情中人,我知道他。

奶奶说黑二撑不过这一夜了,我定了一会儿,把锦旗拿出来,披在他身上,盖好了。我说大家歇下吧,明天早上起来,忙他最后一程。

我搂着他缩在墙角,看西南方向的漫天繁星,不知今夜黑二要往哪一颗上飞,我去摸他的脸,摸他的嘴,沾满了露珠一样的东西。胡思半夜,乱言三更,最后再摸一遍黑二的头尾,睡到堂屋里去。

没有梦也没有泪,只有田野里那一梭黑影,一幕而已。

第二天醒来,黑二不知所踪。

我突然想起马老头,想起黄儿,想起珞阳。黑二比他们好,黑二和我告了别的。我们没有寻他,奶奶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只是以后不会再有个孩子抱着一只猫儿静静地蹲着,看一只勇敢狡猾的大黑狗冲上去抢走鸡食,在被满场追的时候突然一个猛回头,把鸡吓一大跳的样子,然后一起哈哈大笑了。

据说非洲的大象临死之际,总会寻到一个历代先辈灵魂的安宁之所,独自离开默默赴死。那是每一只象与生俱来的归宿。或许是祖先的传承与召唤,或许是作为一个高傲勇敢的族群,他们不愿向死亡低头,宁可在可以行走的时候完成告别,把最好的记忆留给珍惜的同伴。没有凄凉的遗蜕,能够减轻伙伴的忧伤吧。

我在黄大的坟旁立了个小土堆,里头埋的是一卷旗和一张母鸡叨食的年画,有黄大在,他也不会独独一个没依靠。

(采编:孙梦予;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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