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发生在我的家乡,我可能不会顾及这一新闻。前不久,网上流传一张图片,图中横幅高悬,上书“迎上级领导莅临我校视察指导”(前面应该漏了一个“欢”字),横幅下面跪了七名学生。据媒体调查,此事发生在安徽阜阳市京九实验中学,下跪学生出自八年级2班。至于他们下跪的原由,流言云,以跪姿迎接领导;校方说,因这些学生打架,事后为求老师原谅而主动下跪;知情学生曝光道,这七人,因欺负一位低年级学生,被老师处罚而下跪——比照之下,显然是最后一种说法更可信。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流言纷纭,耸人听闻,这一幕未必能成为举国聚焦、热议的新闻,因其实在是寻常。教师处罚犯错的学生,令他们下跪的案例,在今日中国,何止千百?虽舆论时时声讨,政府三令五申,却屡禁不绝。也许在一些老师眼里,体罚学生,并非对教育的反动,反而是教育的重要零件,镶嵌于他们的教学思维当中,怎么可能弃若敝屣。

  罚跪是体罚的一种。它的盛行,早已逾出学校的领地。不怕读者诸君笑话,兄弟少时顽劣,便常被家长罚跪,睡懒觉要罚跪,迟写作业要罚跪,欺负邻家小妹要罚跪,与抚养我成人的祖母顶嘴要罚跪,大抵可谓“三天不罚,上房揭瓦”。不止我如此,身边的孩子,鲜有不被罚跪的经历:非但在家中跪,甚至跪在街头,跪在讲台,跪在校门口。打折的膝盖与低沉的头颅所组成的惨淡阴影,覆盖了我少年的记忆。我尝怀疑,是不是吾乡——阜阳市颍上县——有此源远流长的风俗呢,抑或乡民的膝盖更容易弯曲?

  后来我才知道,甘于下跪,不仅是吾乡的风俗,更是吾国的传统。千百年来,吾国吾民,为感恩而下跪,为忠孝而下跪,为祈祷而下跪,为屈服而下跪。有些下跪,不是没有道理,譬如由于敬畏,由于情感的刺激;有些下跪,则不啻是一种屈辱的表达与卑贱的象征,譬如古代的法庭之上,当事人向审判者下跪,与执行死刑之时,死刑犯跪地受戮——这些陋俗,不但戕害了当事人的人格,还导致国人的权力观、平等观等,从源头便开始扭曲。

  可以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为例。卖凉粉的小贩冲撞了南国一霸黄四郎府上的团练教头武智冲,二人纠纷,闹上鹅城县衙,小贩先跪,武教头不跪,反冲假县长张麻子叫嚷:“老子是光绪三十一年皇上钦点的武举人,论官职,比你官大,你应该给老子跪下!”——这里清晰呈现了权力对膝盖的主宰:民跪官,小官跪大官。不曾想,张麻子掏出的不是官印,而是手枪,枪口之下,武教头迅速跪下了——这同样表现为对权力的屈服,且此处的权力,色彩愈加鲜明:谁能生杀予夺,谁就是高高在上的权力者,手枪面前,官阶一文不值,军权面前,政权沦为橡皮泥。

  审判结束,张麻子高举手枪,去驱散围观的民众。民众一见他,便下跪高呼“青天大老爷”,张麻子朝天开了一枪,喝道:“起来!不准跪!皇上都没了,没人值得你们跪!”待这帮人站起身来,张麻子说他来鹅城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民众一听,无限感动,再次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爷”。张麻子只得再放一枪,再喝一声:“站起来!不准跪!”

  这一幕我至少看过十遍,实在意味深长。权力者用手枪号令民众不许下跪,然而民众站起来,却是基于对权力的遵从,而非自身的觉醒。换言之,他们不是主动站起来,而是被动站起来;他们的膝盖挺直了,精神却匍匐如故。悖论由此而生:强迫臣民站起来,强迫奴隶成为自由人,这本身便是一种奴役行为,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电影哪有现实残酷呢。张麻子们的枪声,响彻了二十世纪,并未唤醒几多国人的膝盖,遑论精神。而今,对权力下跪的人与逼迫无权者下跪的人,依旧如恒河沙数。下跪的景观,布满了倾斜的视界。学生下跪,小贩下跪,上访者下跪;因受罚而下跪,因伸冤而下跪,因叩谢权力者的宠幸而下跪……中国盛产的不是贵族,而是“跪族”。

  回头说那七名学生,不管是自愿下跪,还是被责令下跪,他们的确跪下了;这一跪所折射的奴性,不管是自发,还是教育的恩赐,的确是一种奴性。反观我们身边,何尝不是“奴”性横行呢,尤其是房奴,你能说他们只是房屋与银行的奴隶吗?有人总结,中国的普罗,当可分作两种人:想做房奴而不得的人,与暂时做稳了房奴的人。这与鲁迅先生以奴隶为界论中国古代一样令人警醒。

  1949年后,中国人民的站起来,更多是物质的站立,而非精神的站立。我们依然生活在一个下跪的国度:商人流行“跪着挣钱”,律师流行“跪下去辩护”(吾友张培鸿律师曾主张“蹲下来、但直着腰的辩护”,落实起来却无比艰难),学生对教育制度下跪,民众对权力者下跪,小权力者对大权力者下跪……

  欲打破这一困境,不仅要给国人的膝盖补钙,更得给他们的精神补钙;不仅要使他们的物质自足,更要使他们的精神自立。质言之,他们不仅要自由,更要独立——空有自由而不能独立,终究还是奴隶。

  只有当民众见到张麻子们,不再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不再主动卑躬屈膝,他们才真正站了起来。只有当一国的民众不再对强权屈身,不再对邪恶俯首,这个国家才真正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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