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我们看到两岸三地的90后年轻人几乎同时掀起了强大的“青年大骚动”(youth quake),分别给各自的社会带来极大的震动。
在四川什邡,百名高中生走上街头,反对高污染的鉬铜冶炼厂,并透过社群网站汇集万余人走上街头。几乎同时间的广州,一位16岁高中生陈逸华因反对市政府花巨额经费不必要地翻修地铁,背上抗议告示在地铁上征求签名连署,他的行动引发市民大讨论,并在一个月内促使地铁站暂停翻修。
香港中环,高中生组成的学民思潮起身反对国民教育,挡下港府决策推行的爱国教育。
台湾台北,成员多为90后的“反媒体巨兽青年联盟”,不到半年内,已给行政体系、立法院极大压力。而他们迎接2013年的方式,是在自由广场上守夜一整晚,再到总统府前,趁着元旦高唱国歌之际,大声对总统说“反媒体垄断”。
上几代人对这群如子弹乱窜、引起社会骚动的年轻人,有人佩服他们向官僚、无良企业、媒体巨兽,以及儒家社会虚矫的温良恭俭让宣战。但也有保守势力面对90后的气焰,祭出老旧的修辞,直指他们是一群没有主体性、被政治力量利用的小屁孩,拥抱的只是廉价的理想主义!
这种种现象让我们关注。为了更多更好地了解两岸,特别是大陆的90后,了解他们潜在的对社会的影响,我们决定先剥除所有偏见——90后多半是关注自身的、政治冷感、对社会一无所知。去年11月,台湾《天下杂志》派了五组人马进行“两岸90后”的专题报道,我参与其中。我们这五组记者,分别走访了北京、上海、武汉、云南等地,遇到来自四面八方上千位90后。
要了解大陆90后,本是难事。这是个大到令人不安的人口群体,一点八亿人,差异巨大。但我们锁定沿海、顶尖高中和大学90后采访,把目光投注在秀异的一群。我们所接触到的这一代大陆90后,个个穿透力强,有爆炸般的实践力。
我跟着北师大国际部高二、十七岁的万若萌回家。万若萌的家在北京二环金融街所在的西城区,玄关停着她每天上下学骑的时尚单车。130多平米大小的家是极简风格,她的房间有一架钢琴和击剑器具。
万若萌的母亲出生于1971年,看起来很年轻,父亲则出生于1965年,目前是一家外商银行董事总经理。他们是典型的中国第一代中产家庭。万若萌的父亲成长于农村,他从小就把“跳出农门”做为人生目标。
“我们这一代,一切听分配,但若萌不同,她不用考虑生计。她学钢琴、游泳、击剑、空手道、书法、围棋,人生有各种选择,”万若萌父亲声音雄厚爽朗,话说到一半,回过头对女儿说:“如果爸爸说错了,你还可以否决我的发言。”
万若萌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她的偶像是居里夫人,她喜欢物理,梦想当科学家。万若萌的父母虽惋惜女儿无法继承父亲打下的金融人脉网络,但仍决定支持女儿的志业。
戴着牙套,仍显腼腆的万若萌说:“我很幸运可以发现自己的兴趣,去坚持下去。这是90后和父母辈最大的差别,我们更加多样了。”
像万若萌这样坚持走自己路的学生,在她周围不算少,想当导演、作家、从事NGO工作的年轻人,让她都感觉到身在中产家庭可以勇敢追梦。不像80后还有点吃苦经验,她们从小开始自我探索,思虑大量放在个体的完善与追求。
而像万若萌这样准备到美国读大学的高中生,2000年的人数才一万,去年已增加为七万五千人。大陆90后里有一群顶尖的人,比过去几个世代更早也更全面融入西方。
90后顶尖菁英,也像是一颗颗穿透“禁忌”的子弹,为了显示自己与眾不同,有点刻意的特立独行。
来到中国传媒大学,刚毕业的学生马佳佳在学校市集旁,开了一家主题式的性用品店,因为这家店,她还被大陆的商业杂志票选为创业黑马。22岁的马佳佳有一头红发,甜美的微笑,她反转性商品店的阴暗,走明亮路线,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的压抑和尷尬。
马佳佳18岁就从云南到北京求学,她说:“我一直很感谢我的父母,不太管我。我妈是位高中校长,从我很小时候,就要我独立思考,她告诉我,学校教的都不要相信。”我听得有点讶异,问她“像是什么不能相信”,马佳佳回答:“像是遇到危险,学校教的是保护公共财产,我妈说,这是错的,一定要先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她觉得中国的教育是从小到高中都给你一个标准,例如,不能穿奇装异服。“但它从不问你心理健康或健全,是不是三观(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正常,否则也不会有人读到博士就跳楼,我们不能只关心更肤浅和表面的东西。”
90后的她在60后的母亲身上,学会批判的思想、独立的思考,讨厌被淹没在庞大的群体,厌恶集体性标签,不接受统一格式,就像她脸上的妆,鼻梁上两道淡咖啡的鼻影,尽管稍显老气,但把她妆点得很立体,轮廓深得很有特色。
马佳佳的思维显现这一代个人主义式的思维:强调个体远胜群体,个人丰富与自由比狭隘民族主义重要。先追求个人权利意识和个体生活的健全,再用自己的喜好渐进影响社会。
和全球90后一样,大陆90从很小便开始在人人网上社交、在百度大神和北斗网上学习、在微博上娱乐与宣洩。网路把世界带到他们跟前,学生们告诉我“中国的网路还是挺不自由”,所以必须学会翻墙。
你看到他们穿着耐克鞋、手持iPhone,平时会在网上听着美国哈佛公开课程或看着台湾综艺节目“康熙来了”。目睹中国之外的世界,亳无禁忌与恐惧地对人事物评点时,90后感受到国家公权力还是相当严密管制着中国人的身心。
於是,他们对于党和国,都不再像过去几世代那样尊崇。对党的神话,开始除魅。
我和中国人民大学营销系一班大二生长谈,问起他们是否入党,有八成的学生都“正在申请入党中”。问起为何入党,有几位说是贡献国家,但其中一位男生很直白说是为了取得发展的捷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党员就有五票权,然后选举嘛,村长会贿选,一个人至少给你一万块钱,一次选五票,你可以得到五万块钱。”语毕,同学笑趴在桌上一片,笑他竟点出不可说的秘密。但角落里有零星几位学生听了回答有点生气,觉得他在台湾记者前丢了国家的脸。
对外经贸大学副教授、《蚁族》作者廉思就跟我提到近来90后的解构性、叛逆性,给大学教授们带来的困扰。
2012年凑巧是毛泽东为雷锋提词,从国家、中央、共青团都发了学习文件,要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六十周年。没想到,在校园里的90后,却在学习时反问老师们:“雷锋不是普通的解放军战士吗?怎么还穿皮夹克”、“摩托车是公物,怎么被他用来拍照片”、“他拍了几百张照片,是在做模特儿的吗”?问到老师们开始自圆其说,“不否认党用了宣传和包装,投入很多媒体和摄影师,确立雷锋典型,这是‘时尚的雷锋’ ”。
面对党种种的神话形塑、强加说教、扭曲的历史观,网路上成长的90后不甘被洗脑,而给教育体制带来巨大的管理成本,但这实在是在资本主义和全球化下名实不符的教条社会主义。他们既纠结又困惑,矛盾又断裂。
我所接触到的大陆90后让我感觉他们就像一颗颗打破禁忌的子弹,产生炸裂的冲击力,穿透他们各自想打破或颠覆的虚矫、特权、不正义,获取身为人该有的尊严、身为公民该有的权益。
这一代大陆90后无疑是寻求存在感、寻找吃饱赚够之外更高价值的一代。这处境和场景,在我看来,与台湾的60后所经历的社会风貌很像。他们茁壮于80年代,那时台湾人均所得刚过四千美元;那时台湾进入第三个经济成长的十年,经济动能减缓,人们开始注意到自己生活周遭;而那时有许多海归派带着新知识返国,创新能量在田野间开花。这都和大陆此刻的发展相似。
台湾和大陆,两者间有种相似性的延迟(similarity lag)。我觉得大陆90后像是台湾60后那个世代的精神;但如果要预测中国大陆未来会怎么发展,或许可以将目光转移到台湾90后(台湾称八年级生)的现况。
台湾经历两次政党轮替,庸俗化的政治吸纳社会动能,台湾多数人已拋弃了那曾让大家魂牵梦縈的政治理想,从独断进入怀疑。现在,60后、70后躲回自己的窝里,炒股买房产拚小资或迎合大陆市场,变得犬儒又无感;80后则像是个被跳过的世代,因为他们的青春期身处在祥和的台湾,政治似乎民主化了、经济缓步成长、社运沉寂、对外也没有明显向大陆市场开放,一切都是渐进和缓慢的改变,他们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一代。
反观台湾的90后,在“有威胁感的富邻居”环伺下,在经济恶化、媒体脑弱的大环境下,他们突然意识到,新的禁忌出现了。於是他们起身反对地方政府,以都市更新名义对市民财产粗暴的剥夺、反对官商联手在美丽海滩上建起饭店、抗议在这岛屿盖起一座座危险的核电厂。
台湾的90后意识到,社会的禁忌不是一次性就打破的,它会像鬼魅一样,以新的面貌重新出现。是的,台湾可以自由信仰、可以公开批评总统、可以上街抗议,但深层的台湾,仍可以透过复杂的资本市场操作,以及绵密的政商关系,垄断或摧毁言论的、环境的、市民的公共性。
两岸90后,给了我很深切的反省。虽说90后里的多数仍安逸自满於自己的小天地和小确幸,但我却在不少90后菁英里,看见他们正在脱逃出一种家国主义至上、礼教中庸或君臣父子的教条,愈来愈个人主义;他们也不再像过往世代求一条安全路径,他们勇於跨出地域与领域的限制,愈来愈全球化;他们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开始学会承担,承担前几世代对政治的冷感冷漠,起身反叛或进行制度上的变革。
我已看见两岸90后,试图穿破各种禁忌,走自己的路。就让90后的子弹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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