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五伦”,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语出《孟子·滕文公》。后来君主制垮台了,男女平等了,但官府依然是存在的,组建正常家庭的夫妇也依然不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于是有了贺麟的《五伦新解》:”君臣”变成了”公仆”和”公民”、”父子”变成了”父母子女”,”兄弟”变成了”兄弟姐妹”。所以五伦的具体要求固然古今有异、中外有别,但五伦对于个人所面临的主要社会关系的高度概括和基本要求,则决非儒家所独有,而是具有普适性的。

   如果进一步概括的话,五伦其实是三伦:”君臣”实为”父子”的引申,政府对公民的监督、保护关系和父母对儿女的监督、保护关系自有其相似、相通之处;”朋友”实为”兄弟”的扩大,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更确切地说,五伦其实是”内三伦”和”外三伦”的合并。所谓”内三伦”,就是孩子在父母主持的家庭中所体验到的三种人伦:父母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所谓”外三伦”,就是孩子走向社会以后必须处理的三种人际关系:择偶建立家庭,服从政府官员的依法管理,建立同学、同事、同乡、同行等广泛的社会关系。由于父母之间的关系和孩子自己要建立的夫妻关系只是照搬,并未引申或扩大,”夫妇”在内、外”三伦”中是重叠的,所以”内三伦”和”外三伦”合并之后就变成了五伦。

   伴随着人的成长主观世界是不断扩大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有先后顺序的。毫无疑问,”内三伦”是”外三伦”训练所。”父母官”的称谓,朋友间的称兄道弟,都是明证。”内三伦”缺一,不只是家庭本身的残缺,也使孩子丧失了模拟训练相应的”外三伦”的机会,必定影响孩子的社会化进程,甚至影响孩子的终身幸福。只生一个孩子,再加上夫妻不睦或离异,那是”内三伦”缺二伤一,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比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好不了多少,其幸福和健康程度远不及被人收养的孩子。

   随着市场经济取代命令经济、计划经济,随着”君臣”关系变成”公仆”和”公民”的关系,”父子”一伦虽然仍极大地影响着孩子的童年幸福,但对孩子社会化的影响却相对减弱了;而”兄弟”一伦对于孩子社会化的影响则进一步增强。在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下,我们更多的时间将用来与平等的他人打交道,而不是与家长和政府打交道。”分享”、”共享”、”竞争” 、”合作”、”妥协”等等进入现代社会所必须的观念,我们是在与兄弟姐妹相处的过程中习到的,而不是在与父母相处的过程中学会的。兄弟姐妹关系是我们学习处理平等人际关系的第一所学校,也是各种平等的人际关系的最高理想,世界各大宗教无不将教友称为兄弟姐妹。父母可以用言语教我们如何处理平等的人际关系,但却无法给予我们实际练习的机会。父母言传和兄弟姐妹身教之间的差别,正如在中国学英语和在美国学英语的差别。在中国学英语当然也可能学得很地道,但肯定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承受更多的痛苦,没有顽强的意志力是很难达到这一境界的。

   我们不仅仅是为了驱赶童年的寂寞和练习跟平等的他人交往才需要兄弟姐妹。尽管我们习惯上把夫妇称为”终生伴侣”,但究其实,兄弟姐妹通常才是真正能够陪伴我们一生的人。父母因为年龄的缘故通常要比我们早离开这个世界一代人之久。配偶很可能是我们成年以后才认识的,而且还有可能离异。惟有兄弟姐妹,是我们终身的伙伴、顾问和知音。兄弟姐妹对于我们不只是权利与快乐的分享者,也是我们义务与痛苦的分担者。正是兄弟姐妹的存在,使我们能够远走高飞而不用过于担心年迈的父母无人照料,使我们能够去岳父母家过年而不至让父母感到凄凉,使我们在父母、岳父母两边都有人生病时不至于心力交瘁,使我们在父母离世时有个商量不至于六神无主,使我们晚年在儿女对我们的陈芝麻烂谷子不感兴趣而配偶又早逝或离异时有个倾诉的对象。

   从儒家”五伦”的经典概括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谚语,从”孔融让梨”的小故事到”桃园三结义”的长篇巨制,说明古代中国跟世界其他主要文明一样,存在一种兄弟文化。由于兄弟关系是平等人际关系的天然学校,伴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过程,兄弟文化进一步发扬光大。如今我们不但将朋友关系拟兄弟化,向陌生人问路也称其为”大哥”、”大姐”。兄弟伦理还越出个人之间关系的范围,成为两个平等的组织之间关系的理想和追求,”兄弟连队”、”兄弟院校”、”兄弟城市”、”兄弟民族”乃至”兄弟国家”等称谓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如果把”五伦”进一步归纳为”三伦”,则”兄弟——朋友”一伦无疑占压倒优势,成为支配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基本的理想准则。

   然而在兄弟文化高度繁荣的外表下,它的根本——亲兄弟姐妹关系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2000 年全国人口普查显示的总和生育率只有1.22,远低于发达国家2.1 的世代更替水平(中国的世代更替水平比这要高)。考虑到大约有20% (婚前死亡、终生未婚、不愿生育、不能生育)的人没有孩子,2000年人口普查1.22的总和生育率意味着今日中国学龄前儿童和低年级小学生只有大约1/3的人有兄弟姐妹,绝大部分儿童已经没有机会体验真正的兄弟姐妹关系。 堂、表兄弟姐妹和邻居、同学虽然可以某种程度上模拟亲兄弟姐妹,却决不可能完全替代亲兄弟姐妹,因为毕竟不在同一套房子里睡觉、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更严重的问题是”妈妈只爱我一个”的说教已经深入独生子女内心,独生子女并不羡慕别人有兄弟,也比非独生子女更少有人愿意要两个孩子,兄弟伦理在他们心里已经失去地位。

   中国市场经济的道德理想不可能长期建立在这样被掏空的基地之上。”妈妈只爱我一个”,亲兄弟姐妹都被看作与自己争夺利益的对手,又怎么可能把陌生人看成分工合作以创造更多财富的伙伴?一些看似与计划生育无关的社会心理现象,也受到了计划生育意识形态化的强化,如仇富情结、对穷人的歧视、”地方保护主义”、”部门保护主义”、”狭隘民族主义”等等。连亲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都主要是资源争夺关系,地方与地方之间、部门与部门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当然就更是简单的资源争夺关系了。重建兄弟关系和兄弟伦理已成为中国的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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