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致昕 圖 / 亞洲藝術中心提供
二十年前,應天齊是蹲點在安徽西遞村的版畫家;二十年後,他在威尼斯建築展與來自世界各地50幾位頂尖建築師討論建築的未來。人們通常知道他是作品獲得英、法、中國家級肯定的版畫家;但在安徽蕪湖,他卻是老家的守護者,舌戰地方官、史學家,為歷史保存發聲;在深圳,他又是大學裏的叛逆教授,引領媒體在經濟發展狂焰中質問:「我們把傳統丟到哪裏去了?」
在早春的台北,他由威尼斯歸來,成為有些近鄉情怯的知識分子。這是「廢墟之殤」展覽之前,他解釋自己對這次展出作品有些緊張,原因在於「當代藝術家是用作品去和社會互動。展出之後若被封,這也是一種結果」。他點點頭,彷彿已作了最壞的準備。
將在北京展出的「廢墟之殤」,不論牢籠、黑室、對威權的描繪,都是政治敏感詞,指控中國如何在經濟發展的「大破大立」間忘記根本。他不敢預料展覽的下場,「但我愛我的國家,要我不對她說實話,可能嗎?」
從安徽西遞村開始,應天齊為保留傳統村莊美景付出八年;在深圳好好的教授不當,卻號召保護觀瀾古鎮,還發起對話討論。與其說他是藝術家,不如說他更是積極、憤怒的知識分子,將作品化為座座不吐不快的警鐘。
由緘默到發聲
就算展覽辦不成、也要去「說」的應天齊,卻曾是一個不說不寫的「反寫派」。那是文革時期,各單位每週定期召開毛澤東思想研討會議,每人必須輪流發言,講講自己的思考和感言。輪到應天齊時,他卻漲紅臉,一句也擠不出來。
從小注重國學教育的應父,極重視中國傳統,因文革而被迫與家人分離,卻苦盼不到應天齊的消息。「我父親喜歡記日記,把他的思想都寫了下來,後來就倒了楣,什麼事情都揪出來了。」應天齊說。也因此,「文革的時候我是一句話都不會說的。」
藝術,從此成了他表達的語言。也是藝術,讓他從一個「反寫派」,漸漸蛻變成社會認可的知識分子。
蛻變的過程必然痛苦,有如剝皮、破繭的苦難,應天齊就經歷了兩回。當時,苦蹲西遞村讓他的作品得到國內外關注,但就算世人注意到了這些版畫,卻不在意畫中的美正在一點點被拆去。當外界認為他的崛起值得慶賀,「悶」,卻是他對自己的形容。
「西遞村反映了一個時代。」應天齊說。二戰後,所有國家渴求狂奔式經濟發展,人們在乎的是我們該往哪裏去、走到了哪裏,「但若忘了我們來自哪裏,那前進還有什麼意義?」他嘆道,中國經歷過文革那樣的大斷裂,隨之而來的是幾乎失控的快速發展,文化在追求發展時被遺忘,這情況跟各國相比更為嚴重。看着筆下美景消散,自己卻反而靠此躍上舞台。憂鬱症,是應天齊從社會中換來的結果,一「悶」,就「悶」了六、七年。
直到 2000年,西遞村被劃為聯合國世界遺產,官方也開始將文化作為發展重點,西遞村才終於保留住了。應天齊重拾信念:「原來一個藝術家也是能帶來改變的。」他從此相信「一個藝術家這樣努力去做一件事是一定會有結果的……是很天真,但藝術家不能失去天真啊!」他自剖。西遞村成功保留帶給這位「天真藝術家」的,除了名氣、舞台、教職,還有一場至今壓在他心頭的自責與失敗。
守不住的家鄉
這場徹底改變一生的意外發生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應天齊的故鄉:蕪湖。曾是中國四大名市的蕪湖當時即將展開改建,已頗有名氣的應天齊受邀擔任總顧問。「我從小在這長大,光着腳底板、提着醬油瓶去買醬油的地方……有這個機會,我什麼都不畫也要做!」應天齊滿懷抱負重返家鄉,面對的,卻是懷疑。
「一個畫家憑什麼來做(改建)顧問?」史學家、建築學者紛紛質疑。一心想保存蕪湖生活文化的應天齊,在改建計劃面前顯得螳臂擋車。31公頃的古城只有 1公頃被劃定保存,應天齊急得翻出大小史籍、文學作品要證明蕪湖的歷史地位。他還自掏腰包號召了一組拍攝小組,花了兩個星期拍了幾十卷影像記錄。擋不住拆遷,應天齊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搶救。
最終,他想留下 300棟建築的目標,只保留了50餘棟。 放下一切創作、滿口容積率計算、蕪湖建築風格的應天齊,花了三年時間做顧問,最後還是只能死心,收回了螳螂臂。
「有委員說我一直反對,要不我出一個億給大家建設嘛!」他黯然地說。沒有一個億,應天齊能給的只有藝術。記錄過去生活、住宅的影像,在古城殘破磚牆上一幕幕放映,觀眾愈聚愈多。「居民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走哎!叫我一遍又一遍放!」這些居民本來希望應天齊任總顧問有助挽回家鄉面目全非的命運,但只迎來一份《蕪湖古城改造定位策略方案書》。
「七年了,」回憶至此,應天齊突然停頓,眼眶開始發紅,那份改造方案就像從沒存在過,從 2006年擱置至今。同時,2500年歷史的傳統街區被一一推倒,粉碎磚瓦散成一片死寂。「古城都七年了還是一片廢墟……不當顧問之後,我每年都回去,其實我父母都已不在了,但我一定要回古城走一遍,我看那一片廢墟,我就……我……唉,不說了。」眼淚終於滑下,善於言辭的他此時也沒了字眼。
守不住家鄉,這解不開的結至今圍在他心頭,成了創作最大動能。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他幾乎所有創作靈感都來自蕪湖,「黑室」指涉政治決策,「磚」悼念似的為逝去的文化站立,「囚」中受困的人民生活,攻擊的是2013中國發展大目標:城鎮化。
曾在體制內的應天齊,用傷口上的血和痛創作,有如一封封血書從威尼斯朗誦回天朝北京,新的領導班子將給他什麼定位?邁向城鎮化的中國會給文化遺產什麼定位?
吞了顆藥,他沒有答案。這位60餘歲的長者,一次又一次擺脫世俗給他的定位,不安享教職、不滿足於知名版畫家身分,卻一次次挑戰自己和體制的極限,究竟為了什麼?
「「我們這一代,是最幸運的一代,」他冒出意外的答案。他口中的「這一代」,從小受的是中國傳統文化洗禮,接着目睹中國巨變。發展,又在斷裂後猛烈登場,新與舊在這幾十年碰撞,決定了未來一倆百年的中國樣貌。「這是個最值得創作的時代!」他激動地說,「我就算玩了命也要繼續創作!」歷史給了他創作熱度、社會給了他高度,他希望用自己的藝術天分回報國家。原來,看似前衛的他,背後支持的竟是最傳統的忠誠二字。應天齊帶着他的「忠誠」回到北京,是噪音還是忠告?結局是喜是悲?未定的結局像一場更大型的行動藝術,一場你我都在其中的實驗。
應天齊
1949 年生於中國安徽,長期關注中國在經濟急速發展中傳統文化、舊建築的存廢問題。曾參加 2011年第 54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近年有《世紀遺痕》系列,將崩壞舊建築材料嵌入作品,融合歷史與當代的情境。亦有行為藝術《出售西遞村契約》等。
廢墟之殤:
應天齊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歸來展
日期:4月27 – 5月26 日
地點:亞洲藝術中心 (北京)
網站:www.asiaartcenter.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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