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公开信”,将被延安城管踩头的自行车店主刘国锋架到盛夏的火上。这封及时雨一般的“公开信”意在为城管开脱,以常情推理,此信必不是受害人的意愿表达,但当局必有能力使当事人接过这盆屎,并自若地扣在自己头上。城管用一个受害者的荣誉洗白了自己,也使急速展开的追穷寇运动,骤然冷却下来。

车主成了一个可怜的投降者。

设身处地考虑,在无所不能的公权力面前,他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以苟且者合谋者的角色断送自己的声誉。毋庸置疑,他一定经历了内心的煎熬:关闭求正义的心扉,接受当局强加的表态,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跨越的心理门槛。他跨过去了,在权力的扶助下,似乎轻松地跨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与城管的恩怨消解了,却把为他呼吁的舆论置于极其尴尬的境地。他等于变相地出卖了正义。

人性黑暗至于斯?这使得对其隐隐抱有期待的正义之士失落,甚至绝望。但无论如何,他也做不了英雄或烈士,那是天真的知识分子和意见领袖们的臆想。国人在遭受人格侮辱、身体凌辱,甚至危及生命的情境下,少有敢于抽刀向施暴者的,多的是自虐式的抗议,从下跪、上访、自焚到刺向更弱者——滥杀无辜。这也是民间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杨佳、马加爵、夏俊峰等人为英雄的原因。

如果没有视频上传,踩了脑袋就踩了脑袋,刘国锋没准儿就认命了,因为不论走那条道,他都不是城管的对手。拥有微微超标三十多层“城管大楼”、局长享用相关企业进贡豪车的城管,是政府管理城市的强力执行机构,拥有事实上不受责任追究的豁免权。不明白这一点,你就无法明白那段视频里的情景:公家人竟然像对付仇敌一般,以脚跺头。那种勇猛,以及由此生出的快感,岂是书生们所能意会的?

政府是一个神圣自足的存在,公务员是管理国民的工具,这是中国大陆的基本知识。他们自己就是法律的化身,侵犯或冒犯其人便是侮辱法律,便要教你尝尝执法者的厉害。他们并非出于对法律的敬畏才执法,很多时候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威风而战。他们习惯于把职务行为视为自己的权力,一种可自由裁量、变现的流通物,他们一定要让你意识到他们的价值。从一个片警、街道办事员到大大小小的官员,看看他们的身体语言,他们对国民的态度,你就应该知道,谁才是国家的主人。这也是我们在与各类政府部门打交道的时候,为何自甘卑贱而不反抗的根源。

延安自行车主刘国锋是一个识时务者,多年的人生经验使他明白,自己惹不起公家人,但这次,不知怎么,他就搂不住火地发作了一次,令他没想到的是,报复是空前的,他一定被吓傻了,如果没有好事者的视频传播,如果激不起舆论的兴趣,他就白挨打了。如果不服,一系列果断的措施将会使他陷入困境。他当然从舆论关注中获益,局长貌似恭敬的道歉,医疗费,及外人无法得知的和解费,让他享受权力低头的快感,也是他人生独有的高峰体验:似乎被作为一个人尊重了一回。但那是暂时的,是犯事者为了摆脱舆论困境的权宜之计,你得为这种尊重付出代价。“在这个事件中,打人者固然不对,但客观的说,我也有一定责任,我想,当时我如果能冷静处理,不要太过冲动,也许可以避免肢体上的冲突。”通过“主动”揽责,极大减轻了城管作恶者的罪责,刘国锋以诋毁奋起反抗的“血性”完成了自我否定,这才是城管当局最想告诫国民的真理:面对公权力,你们必须放弃反抗的意志,无条件服从施暴者的现场管制,接受最好,即便感觉受了委屈,也得事后通过其他途径寻求公正;政府就是真理,得罪了政府,你将无路可走。

一个大陆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是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人,国家权力会通过各种管道降服你,成为顺民几乎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杂音”,比如要求官员公布财产的,女权主义者叶海燕在广西博白的遭遇,河南政协委员赵克罗的下场等等,无一例外都尝到了国家的滋味。

一个人人无法自清的社会,国民不得不事事苟且。大家都泡在国家的脏水汤锅里,身上都不得不带有污痕,通过法律或单位都能将你制伏。当你发出自己的声音,跟某一级组织或国家对抗时,你就是国家的敌人,平时假寐的法律条列及其执行人,刹那间就会被一道指令驱动起来,一起全方位地扑向你。

一个无个人意愿的国度。只有组织需要的“意愿”。

每一起尊严甚至生命的丧失,都被迫以更屈辱的方式得到补偿。正义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但已经越来越可疑了,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们完成一次次苟合?尊严与钱的转化或兑换模式,加害方与受害方甚至烂熟于心,受害方无非是:动员舆论,获得最大的利益,然后与官方苟合,最后消失在公众视野之外。正义死了。对官方而言,他们乐于用钱解决一切愿意达成和谐结果的事件。事情变得非常滑稽,为弱者和受害者呼吁正义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缴纳的银子进入人家的腰包,官方事实上并未付出任何东西:纳税人的血汗,不值钱的集体名誉。他们是最大的赢家。

不论我们如何出离地愤怒,受害人的“投降”其实在意料之中:一个无法治保障的社会,少有做得了英雄的国民,在迟迟不能进化为公民的群体里,暴民即顺民,反之亦然。我们唯一要吸取的教训是,对受害者不可冀望过高,他们是在现实中国泥坑里蠕动的生物,他们比我们更机敏,在运用同情心的时候,应当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但若只为正义而战,就可忘掉他们,别让其苟且的行径影响了我们追求正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