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2月,冀中星出生在山东省鄄城的一个农民之家。2013年7月21日,冀中星在北京首都机场T3引爆了自制炸弹。

在这漫长的34年时间中,冀中星走过了怎样的一条绝望之路?在漫天的媒体报道之中,我们可以梳理出一条路线。然而,这条路线中的许多真相和细节,已经湮灭在重重的官样文章和谎言之中,只能依照人生和社会的常识来推断。我试图得到的,是在如此一条漫长的绝望之路中,其中到底有多少个转折点,能够改变T3那残忍的一幕,而这一幕,即将改变和塑造中国民间的抗辩道路。尽管,世事无常,过去不容假设,但是常识所能构建的,依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图景。

1979年,冀中星出生的时候,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成为了一项基本国策,许多城市中的中层,已经开始选择独生子女。在农村中,这当然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所以,冀中星顺理成章出生了。

他的少年青年时代是中国一个循例的故事,他堂叔说他“学习好,要不是家里太穷,应该供他一直上学”,到初二就辍学了。在中国的农村中有太多这样的例子。在我的家乡里,和我一起上小学和中学的同学中,有一大半并未选择考学之路,有的务农了,有的做生意了。现在他们中的许多人,过着比我富裕得多的生活。但是可能是冀中星的家乡并没有那么多良好的条件,于是在1999年,他和他同龄的许多农村人一样,到了中国打工之都的广东,他在东莞安营扎寨,用打工积攒了一点微薄资本之后买了一辆摩托车,开始从事摩的生意(《辽沈晚报》,7月23日)。

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广东是摩的盛行的时代,那个时候还没有遍地开花的私家车,四处兴修的市政工程使整个城市拥堵不堪。而在东莞这个加工工业极度发达的小城市里,到处都是打工仔打工妹的出租屋,灵便而廉价的摩的盛行,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然而聪明的冀中星选择这个职业,显然是一个精明的打算。

冀中星关键性的第一个命运转折点出现了。虽然摩的对于打工群落来说,是一个良好的生意模式,然而,政策风险却极大。由于在一个时间段中,摩托车飞车抢夺党的盛行,使广东省全省内严打摩的,尤其是所谓的“黑摩的”,也就是冀中星这样的无证摩的。

根据冀中星申诉材料的叙述,他就是2005年6月在载客的过程中,被公安局的车追赶,从而被埋伏的治安队伏击,殴打致残的。(《法制日报》,7月24日)

如果广东省对于取缔摩的的政策经过了必要的质询,也许整个摩的行业不会哀鸿遍野,警察就不会四处追击,治安员不必配合打击。冀中星自然就不会被殴打致残。或者,如果政策不是那么残酷地严格取缔摩的,而是进行一些替代性的政策,让摩的从业者能够减少因为从事摩的生意而购买摩托车的损失,也许冀中星也会选择别的道路。

东莞官方在T3爆炸之后所发的声明中,指出冀中星乃是由于“交通事故”致残。(财新网,7月22日)这里有一个常识判断,冀中星会因为自己的交通事故致残,然后因没有对东莞警察局和治安队“要挟”成功,而在T3引爆自己?这得是一个多么扭曲的思维?

在“事故”之后,2005年7月和2007年,冀中星及其家人先后提起行政赔偿和民事诉讼,前者被东莞公安局厚街分局拒绝,后者被东莞市人民法院和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搜狐网,7月24日,《冀中星,爆炸案背后的死循环》)

这又是一个转折点。在人证物证均齐全的情况下,冀中星全面败退。法律维权的路,已经被完全堵死。

冀中星在东莞治疗的医疗费都是自付,钱花光后只好由哥哥带回了山东老家。他已经瘫痪了。一个摩的驾驶员,即便是因为无证载客,而在国家机关执法的过程中受到了损害,难道不应该由国家机关承担起医疗费用吗?拿不到赔偿,无法支付医疗费用,对瘫痪的冀中星来说,吃喝拉撒全靠父亲照顾,丝毫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他离T3更加靠近了一步。这还是一个转折点。

之后便是冀中星在家中、去北京的漫长的申诉时光。按照鄄城方面的说法,他们给予了他尽可能的帮助,给父子办了低保,2011年底给冀中星办了伤残证,他们全家,能够从官方那里每个月领到250元的补助(《南方都市报》,7月23日)。

250元?这就是当地政府能够给予的全部?按照冀中星乡邻的叙述,冀中星的性情大变,脾气暴躁,伤病使他浑身恶臭,除了家人,没有人去看过他。他能感受到的全部是寂寞,是苦难。社会在哪里?政府在哪里?社会主义在哪里?

又到了一个转折点:2008年,冀中星有过一次爆炸的尝试,他试图带着黑火药去东莞复仇。但是被拦下来了。这里又出现了一次可能性的化解机会。这是一个已经在积聚了复仇火焰的人,幸运地被发现了。如果当地官方的反应不仅仅是对冀中星禁足、没收了他的轮椅(搜狐网,7月24日,《冀中星,爆炸案背后的死循环》),而是试图通过官方的行为,协助查明和解决冀中星的问题……

但是从此后冀中星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上访这条路上,甚至,这条路还给过他曙光。2009年9月,冀中星给中央政法委的信访诉求被转到东莞。东莞公安局上门了,给了10万,说是“考虑到冀中星家境困难”而补助的,不是赔偿,但是不许再上访。

东莞警方既然声称自己无过,为何要在四年之后突然发了慈悲给补助?为什么是政法委的要求到达之后给?为什么还要附加条件不许上访?又是常识判断难以厘清的问题。

在这样的一个本来东莞警方可以纠正自己的错误的转折点中,结果是冀中星知道自己受骗了,他的委屈还是没有解决,他只是被“和谐”掉了。他继续上访,继续信访。但是他已经对自己、对社会、对政府丧失了信心。10万元很快就治病花掉了,他的问题还在那里。

2013年,冀中星家里由于自然灾害经济上更显困难。于是,他来到了T3。

这条绝望之路真的太漫长,这里太多的事情违反常识,这里太多的转折点可以化解冀中星的委屈和困境。

但这条绝望之路却还没有到终点。冀中星还没有死,他被刑拘了。他的父亲说,“我一听就想哭,你说他犯这么大的法,人家谁会给他抠屎把尿,给他夜里点蚊香呀?”(《南方都市报》,7月22日)他不是王立军,不是刘志军,很难相信他会得到特别的囚室甚或得到照顾。所有监狱的管理人员都会因为他的恶臭而嫌弃他。现在,他连自杀,恐怕都已经无法完成。他的绝望,还在后头。

《北京青年报》7月24日的评论标题是《同情冀中星是鼓励暴力》,评论认为“可以同情冀中星,不应美化冀中星。……不等于他就是正义的化身。……不伤及无辜应是人性的基本底线,无论结果如何,其行为本身、主动动机都涉嫌违法。对其廉价同情,本质是鼓励暴力行为。”

当我们仔细考察冀中星在T3的所为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发现,冀中星的行为是在公共场合的一种暴力自杀,与自焚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尽管所使用的材料不太一样。也就是说,当我们发现了冀中星在家中写满了“报仇”的字样,发现了大量的关于黑火药、气枪、仿真枪等等所有的暴力复仇的证据之后(北青网,7月23日),他终于还只是走上一条“暴力自杀”的道路。

但是真的,没有太多冀中星。报仇就是报仇,报仇是厦门陈水总样式的,是上海杨佳样式的,是江西钱明奇样式的。也就是说,除了冀中星,也许我们所看见的报仇,将是更加暴烈的,更加具有破坏性和杀伤力的。

虽然我很尊敬冀中星,虽然我也并不赞成他的暴力自杀,但是我知道冀中星是一个范式的开始。当冀中星的名字被千千万万被强拆、被致残、被“钓鱼”……被在各种社会不公正、不正义、不依法中受损的人们记住的时候,这是一个恐怖情景的开启。

我惟愿我的这种判断是乌鸦嘴,我更加惟愿,冀中星们的绝望之路,能在那么多可以扭转的节点中的任何一个被停止、被矫正,他们不用在任何地方,用一捆捆土制的火药,引起世人来得太迟的瞩目。

连清川是IBTimes中文网总编辑。

纽约时报中文网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