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记者洪炉负责报道英雄人物。电影《英雄儿女》中“向我开炮”的王成,其原型就来自洪炉笔下。洪炉觉得宣传的作用大,不少英雄都是在宣传教育下才去向英勇的前辈们学习。但六十年后,老人家问: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拼个你死我活?
问:您是什么时候到朝鲜的?当时是什么情况?
洪炉:我们是1952年9月前往朝鲜,作为第二批轮换的。之前本来在浙江宁波一带,按照当时的计划,1951年要去解放台湾。但是1950年夏天朝鲜战争爆发,台湾没去成。
我们部队入朝时,五次战役已经结束了,那时候“三八线”已经基本固定下来。我们先从丹东到东海岸接20军,1952年底1953年初又到“三八线”帮助38军。从丹东出发到前线,一路上基本都被扫平了,农村基本只剩妇女、老头、小孩,青壮年全上前线了。我们一路听讲美国军队的暴行,一路部队都在受教育。到前线打仗的时候,对美国人的仇恨就被激发了。
“美军碉堡里只看到来福画报、各种杂志和美女照片”
问:部队是什么时候到达三八线附近的?
洪炉:1953年1月就进入了前线阵地。部队进入阵地后打了第一场战斗,后来被叫作“丁字山战斗”。我们前线阵地也就一个班,敌人步兵出动以前连着几天轰炸,再用炮火打。我们也没有炮,就是冲锋枪、手榴弹,等敌人几十米了就开始打。我们之前没跟美国兵正面接触过,打了以后发现美国兵也不难打。美国人和我们观点不一样。
问:哪不一样?
洪炉:美国兵比较珍惜生命,一有人倒下,活的人就撤了。我们不一样,我们第一批抗美援朝的部队在冬天打仗的就是20军的,20军当时潜伏在冰天雪地,部队的衣服很薄,而当时是零下几十度。后来美国兵占领了我们的阵地,发现中国兵趴在那里瞄准枪,但是人都不动。整个连队都冻死在阵地上。1950年冬天,第一批部队就有很多是冻死的,我们部队就有这种(不怕死的)教育。
美军是白天用飞机轰炸,到晚上就下班了。我们一到晚上最活跃,我们有打游击的传统,第一仗打完,觉得美国人不难打。美军部队没有政治教育,不做政治工作,我们部队从上到下各种报纸都有,他们部队好像没有,我曾到他们碉堡里,只看到美国来福画报、各种各样的杂志和美女照片。
“3月5日部队动员的时候,有的战士说要为斯大林报仇”
问:志愿军的动员工作做得比较到位?
洪炉:我所在的前线阵地石岘洞北山一年之内连续打了四次。第一次战斗是在3月5日,正是斯大林死的那一天。部队动员的时候,有的战士说要为斯大林报仇。过去宣传爱国主义、国际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爱国主义要保卫中国,国际主义还要保卫兄弟国家朝鲜。我就是干这个的,就是鼓动部队要当英雄。
“向我开炮”的英雄蒋庆泉就是在石岘洞北山第三次战斗中出现的。第三次上去一百多人,这回我们本想占领这个阵地不下来了,但敌人拼命要把它夺回去。打到第三天一百多人已经剩了没几个了,最后就剩了蒋庆泉。
问:“向我开炮”是怎么一回事?
洪炉:当时我们把阵地都编了号,用步话机联系炮兵,告诉炮兵打什么位置。蒋庆泉就是做这个联络工作。后来敌人攻上阵地,开始他喊敌人离我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后来敌人爬到他碉堡顶上,他大喊“向我的碉堡开炮”。
我后来找到当时和蒋庆泉通话联络的陆洪坤,马上就开始写蒋庆泉的事迹,这时“向我的碉堡开炮”已经简化成“向我开炮”。当时我们以为他牺牲了,整理了他的事迹向志愿军总部报告,准备给他立功当英雄。但后来美国提供的被俘志愿军名单里有蒋庆泉的名字,蒋庆泉就不能宣传了,文章也不能发了。按当时的规矩就是他的一切功劳都没有了。
这个是四五月的事,到七月停战前,第四次战斗中出现了一个叫于树昌的,事迹跟蒋庆泉相似。他知道蒋庆泉的事迹,所以这回遇到同样的情况他也学蒋庆泉的喊“向我开炮”,但于树昌后来牺牲了。因为过程基本上一样,我把第一篇写蒋庆泉的文章拿出来,两篇通讯集中到于树昌一个人身上,那篇文章发表以后影响很大。
问:发表在《战地报》上吗?
洪炉:不是,是发表在《人民日报》、《青年报》上,后来全国各地的报纸都有转载。当时不是用我的名字发表的,于树昌的排长孙绍均给我提供的材料最多,于是用他的第一人称口吻写的,因为当时是他保持跟于树昌的通讯联系。当时也不讲署名权这种东西,后来得奖,他自己都不知道。于树昌的事就宣传出去了。
“其实部队里出现英雄,都是宣传的结果”
问:您当时作为战地记者,具体工作是做什么?
洪炉:从开始动员、教育,到最后宣誓出征,整个过程都参加。哪个部队谁打得好,文章马上就写出来了,英雄、功臣,都会被报道出来。其实部队出现英雄,都是宣传的结果,实际上黄继光也是被宣传的。
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放过一个电影叫《普通一兵》,讲原来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有一个堵枪眼的叫马特洛索夫,这对部队的影响很大。黄继光就是学这个马特洛索夫堵枪眼,后来也有学黄继光堵枪眼的,一个又一个。就像部队里发光荣纪念卡,每个人都有一种荣誉感,鼓舞的热血沸腾了,上去就不要命了。我们干的就是这个。
“我们在死尸上打仗,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水,连电话机都挂在死尸上”
问:您是做宣传的,上面的宣传对您影响大吗?
洪炉:当然,包括我们自己在内,上面宣传我们也都信。最后一次打石岘洞北山,我自己就到阵地上去了。一路都是踩着死人上去的。
那时候山里的小河沟有时候没水,一跳就跳过去的。夏天有水,有一次我路过一条小河沟,小河中间鼓起一个包包,我以为是一个沙土墩,想踩着这个土墩过去。哪知道那是我们战士的肚子,肚子鼓胀了。脚一踩就陷到那个肚子里去了,一拔上来全都是肠子。
问:这时候其实已经是停战协定签署的前夕了,前线阵地上的战斗残酷吗?
洪炉:前线臭气熏人,但是你真到前线嗅觉就没有了,什么都闻不到。踩着的实际上就是我们的战士。战壕都给炸平了,都是沙土,把人都埋上了。阵地上挖沟的铲都挖不下去了,土底下都是人。我们就在死尸上打仗,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水,连电话机都挂在死尸上。那是七月的夏天,蛆老大,绿头苍蝇到处飞。
问: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
洪炉:第四次战斗是七月初打的。这一仗打完后,我就回军部了,刚到军部,7月27日当天,上边来通知说晚上十点停火,又让我立刻赶回前线。
“十点钟一到,什么都没有了”
问:您在前线看到什么景象?
洪炉:我们军部离最前沿阵地有一百华里,我和另外一个记者两个人一块步行。因为知道还有几个小时就停战了,一路嘻嘻哈哈的,高兴得很。
到了前线的坑道,大家一起等停战时刻。十点钟一到,突然整个阵地上边鸦雀无声。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前线阵地的晚上好看得很。美国的探照灯一排过去,隔一段就一个探照灯,还有照明弹,机关枪也都是曳光弹,各种炮弹、炸弹的火光,那是五彩缤纷热闹得很。但十点钟一到,什么都没有了。
问:所有灯都灭了?
洪炉:我们坑道里面有灯,前线上的探照灯都灭了。美国兵点起篝火,围着这个篝火欢呼。后来我们也开始有人点火把、也有人敲锣了。
一到天亮,我和一个摄影记者就出去看看。阵地下边有一个美国的坦克,是之前他们前来进攻没攻下来,陷到泥里了。美国兵的坦克完好无损,就在下边。我们俩钻到坦克里去看,坦克里的好东西很多,有卡钉枪,医疗盒子,急救包,很有讲究。还有一些罐头,有的是豌豆、黄豆,我爱吃他们的牛肉罐头,好吃。水果罐头最好。我在坦克上拿着敌人的枪照了一张相。
美国兵看到我们中国兵下去人了,他们也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美国的牧师,还有一个是美联社的记者,他带着相机。一见面,因为我也不会说外国话,只会hello、OK,他马上跟我们打招呼。
“他是一个波多黎各的兵,我跟他握手,抓住他胳膊欣赏他的刺青”
问:当时就这样跟美国兵有了面对面的接触?
洪炉:有一点我很得意地讲,我们两个人和美国那两个人,才是中美两国两军最早友好见面的人啊!那时候没敢跟他们握手,但是友好。
后来他们那边阵地陆续下来美国兵,看到美国兵下来,我们这边人也下来,很快就在两军阵地之间形成一个战场联欢。我们当时也是受过教育,知道美国有种族歧视,于是我先跟一个非白种人打招呼,他是一个波多黎各的兵,胳膊上刺了一条眼镜蛇,我跟他握手,抓住他胳膊欣赏他的刺青。
我们有战士拿出一包中华牌的烟,美国兵都来要,马上被抢光了,连烟盒子都被抢去留着当纪念。我把我本子里一张画片给了一个美国小兵,那个小兵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没办法回赠,掏了半天找出一张钞票,写了他的名字、电话和地址给我。
美国兵管我们要纪念品,我们把本子里的画撕下来给他们,在纸上写上“希望不要在战场上再见”给他们带回去。美国人把他开罐头的小刀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分给我们。
问:您收藏的那两块美国大兵的铝牌,是当时美国兵给的吗?
洪炉:那是从美国兵的尸体上捡的。前线的尸体到处都是,每一个美国兵身上都有这样一个牌子。实际上每个美国兵身上都有一个皮夹子,里面有他们家里人的照片,还有村庄照片,还有避孕套,他们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停战后一天跟我面对面的美国小兵也就十八岁,我们这边的小战士也就是十七八岁。美国人和中国人,咱们个人谁也不认识谁,隔着那么远,无怨无仇,为什么到那儿拼个你死我活?
“他从来不讲他在部队立过什么功,只能承认错误”
问:您报道过的英雄人物有活下来的吗,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洪炉:蒋庆泉我是一直为他可惜。《英雄儿女》放了以后,“向我开炮”这个故事全国都知道了,但是他本人被俘以后,被俘人员回来以后首先得审查,实际上蒋庆泉等于什么也没有。
志愿军战俘回来的时候,板门店搭了一个门,上边有“祖国怀抱”的字,被俘人员回来以后看到这几个字嚎啕大哭,把敌人发给他的衣服都脱光了,穿一个裤衩就回来了,说不要敌人的衣服。哪知道回来以后,祖国怀抱很不温暖。
后来我还到民政局找到蒋庆泉的档案,他回来受审查做检讨、认罪、承认错误的材料一大堆。部队给他开证明信说他打仗表现好,所以后来是开除军籍,保留了他的党籍。几千人里只有几百人,打仗表现好的保留了党籍,他是一个。他回来以后几十年里,从来不讲他在部队立过什么功,只能承认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