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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大书法家祝枝山擅行草,有一天来了兴致,铺好纸,研好墨,笔走龙蛇,写下了气势磅礴的《洛神赋》,他也因此获得明朝“第一草书”的美誉。他的这幅真迹一直被他的后人所珍藏。只是祝枝山不知道,他500年后的第N代后人没有遗传他书法的基因,连写自己名字都跟蟑螂爬出来的一样,因为他已经很少用笔写字了,多数时候都在用键盘打字。又过了500年,祝枝山的第N代后人的第N代后人,有一天把祖传的书法《洛神赋》拿出来,竟不知道这上面涂画的是什么。

这不是虚构或者科幻小说的某个段落,它可能就是汉字的未来。

汉字是中国人用智慧发明的一种文字,它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仅存的连续使用时间最长的文字,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将文字书写变成艺术的文字。一个书法家的墨迹甚至可以变成无价之宝。同时它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文字,音、形、义三者结合在一起,却又无规律可言。作为一个中国人,能把汉字学好,并且还可以通过书写与人交流,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还能在互联网上写出140个字发表自己的看法,那就更了不起了。

作为中国人,你从来没觉得今天识字有什么多大问题,因为学习母语都是先会说话,学会交流,再去识字,变得顺理成章。几千年来我们就一直这么使用汉字进行交流、记录,从来没有怀疑过汉字本身有什么问题。如果我们意识到汉字的问题,那也是因为个别字的笔画太多了,书写记忆比较麻烦,那好,可以把它连笔、简化,这样就方便书写记忆了。相反,我们常常认为汉字代表着一种美学,它可以变成书写艺术,成为书法。或者汉字的形状结构包含着更多含义,那里面隐含着几千年文明的密码,向人们展示祖先的智慧,历史的凝结。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以能说汉语、写汉字为荣。

汉字能延续使用到今天,这和我们是黄河流域孕育的华夏农耕文明有很大关系。今天,我们应该去思考农耕文明为什么具有对外来文明强大的溶解能力,是这种溶解能力让汉字能够一直保持它的纯粹并且不断成熟完善。也许,农耕文明相对于游牧或狩猎文明更能适应生产力的发展提高,即使外来民族征服了汉族,也都放弃了本民族文化,接受了丰富、坚固、完善的汉文化。

如果说当年秦始皇统一文字,是带有一些意识形态上的考虑——要唯我独尊,客观上规范了文字,方便了交流。随后的2000多年,汉字确实展现出当初秦始皇没有看到的唯我独尊的气势,它在任何时代都有极强的适应性,不管是刻在龟甲上,还是刻在竹简上,还是写在帛上,或者写在纸上,乃至今天用计算机编码通过显示器显示出来,汉字从来没有因为它的复杂性而被淘汰或异化。

上世纪70年代,随着西方国家电脑的不断普及,中国在改革开放后必须要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将中文输入到电脑里面?假如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将来就会面临很多问题,甚至被时代抛弃。可能在当时,中国人认为,在只有26个英文字母和几十个标点符号、数字键位的标准英文键盘上把几万个形状各异的汉字输入进电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中国人用智慧轻易解决了这个难题,从王永民发明了五笔字型开始,随着电脑在中国的不断普及,人们不断改进,找出了最快速最便捷的键盘输入方法,输入速度并不输于英文输入。甚至在只有12个键位的手机上都可以完美地输入汉字,还有谁会怀疑汉字不能与世界接轨呢。

中国的书写交流进入键盘划时代只有十几年,这十几年实际上是普及阶段,让任何一个初次接触电脑的人通过简单的学习迅速掌握文字输入。但人们都忽视了另外一些潜在的问题,汉字本身的音、形、义特征即使你通过键盘快速输入达到交流目的,但未必你就会真正写出这个字。比如,“打破砂锅璺到底”这句俗语谁都会说,说出来谁都会明白,可是“璺”这个字怎么写,未必人人都会。类似这样的问题,可能我们经常会遇到。但毕竟“璺”是一个不太常用的汉字,民间俗语歇后语往往通过谐音来表达另一个意思,人们就慢慢只记住“问”而忘记“璺”了。可是有一个现象出现了,那就是现在很多人发现写字总是提笔忘字,尤其是经常使用的汉字往往一下想不起来了,这跟他受过高等教育掌握无数信息和知识的身份有点不符。原因很简单,在没有键盘输入的时代,用笔写字可以强化人们去记住汉字,书写是记忆汉字的最好方式,只有经常书写,才能记住一个字该怎么写。过去用笔书写汉字基本上是音、形、义同时进行,可是键盘输入就出现问题了,它不是直接写汉字,而是让你在候选的重码中去选择正确的那个字。这就是汉字在键盘输入时代面临的一个问题,换句话说,这就是音素文字和语素文字的最大区别。所有音素文字(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它们只有音和形,而且音形基本统一,打字本身就是书写过程。我们是拼音解决汉字输入问题,而不是在键盘上打笔画。五笔字型不会让你忘记一个汉字怎么写,但是可能会让你忽略它该怎么读;拼音输入可以让你知道一个字怎么读,却让你慢慢忘记它怎么写。汉字除了音形还有义,要命的是,音和形基本上是分开的,你可以写出来也知道它的意思但未必知道它该怎么读,或者你可以写出来读出来但未必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或者你可以读出来也知道什么意思但未必知道怎么写。在文盲时代,人们往往知道一些字词是什么意思,能说不能读也不会写。在信息时代,中国人开始遇到能说能读能输入但可能不会写的问题了。这也暴露了汉字的自身局限问题。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它远远比争论什么繁体字简体字的问题更有意思,甚至更有社会意义。汉字书写的键盘化在中国普及也刚刚有十几年,人们就开始抱怨提笔忘字,如果再过50年、100年、500年,你想想会是什么样呢——可能那时候我们的后代真的变成硕士级文盲了,拿起笔来真不会写字了。如果全民都变成这样,那可能就是新的语言使用规则诞生了。祝枝山的后代们真的可能面对一幅狂草郁闷得不行——俺这位1000多年前的先辈干吗要这么写字呢?而且还居然能卖到价值连城?

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曾预言,汉字的未来就是字母化。的确,它是不以人们多么热爱汉字甚至多么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是大势所趋。

就目前而言,中国人在信息时代使用汉字跟过去任何一个年代都没有太大差异,变化比较多的不是汉字,而是词汇。汉字的发展走过了一个由简到繁和由繁到简的变化过程。最初的甲骨文,笔画比较简单,到秦始皇统一文字时期,它的笔画如羽翼丰满一样慢慢变得繁琐。但随着不断使用,为了提高书写效率,开始出现俗字、新字,汉字的数量在不断增加,但却有不断简化的趋势。到了上世纪50年代,中国为了解决文盲问题,进行了第一次汉字简化。至今,还有不少人在为汉字的繁简问题争论。实际上,在键盘时代,繁简问题是个犯贱问题。比如你打一个“爨”(cuan),用简拼敲四下就出来了,你不用去写31画,它比你打一个“装”(zhuang)还少两下,即使像“龘”(da)这个51画的汉字你也两下就能打出来。所以,笔画已经不是键盘输入时代最让人疼痛的问题了。那么,汉字是否还要继续简化就不是问题了。

同样,是否要恢复繁体字同样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很多汉字究竟怎么写,它的结构组合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可能都觉得不重要了。今天80%以上的中国人都会使用汉字、这其中多数人就像街头对话一样也仅仅是用来交流,而不是用来写作或研究。在交流层面上,只要互相能明白即可——哪怕通篇都是别字,其实和过去的文盲差不多,水涨船高而已。在古代,是少数人决定汉字的写法和意思。在今天,键盘输入不会决定汉字的写法,但可能是多数人来创造、决定字词的意思,比如今天人们对“雷”、“囧”这类汉字就赋予新的含义。从每年出现的网络流行语中不难看出,新的词语越来越多,看上去也越来越没文化含量,这就是由大多数人参与创造传播的结果,它不是由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人在创作过程中根据汉字自身意思精妙组合出来的,也许这样去创造汉语词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事实上,这种迹象从明清小说中就已经开始了,到白话文时代就变得更明显了。这是语言的发展规律,它永远是动态的,参与的人越多,变化就越大,文字本身的美感就越差。一旦变成静态,就意味它死亡了。

网络时代出现的新词和过去很多地区出现的方言一样:浅俗。不同的是,方言只是局限在某一地区。而网络语言通过互联网的病毒式传播迅速扩散全球,但死得也非常快。从词语的特征上看,它就是一种不带口音的新方言。也正如现实中某些地区的方言一样,能留下且传播开来被其他地区的人接受的少之又少,网络语言它只是迎合某一类信息某一种情绪在传播的当口被创造出来,并随着这种氛围的消失而慢慢消亡,能留下来的凤毛麟角。

这一趋势带来的结果可能是,汉语的美感会变得越来越差,未来即使能掌握汉语使用精髓的人也会因大的语言使用环境的影响而逐渐丧失表达汉语美感的能力,过去的几千年就证明了这一点,信息时代会让这个变化更加迅速。

而眼前,我们汉字要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它如何适应全球化进程中的语言交流和传播。汉字在外国人看来是最难学的文字,汉语是最难掌握的语言。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证明中国加入到全球化进程中没有任何问题,但语言的交流障碍不得不让我们去掌握另一种语言,比如英语。也许将来中国人会因为全球化或国际交流的需要而慢慢放弃汉语,接受仅有音形的字母文字。

也许这是危言耸听,因为几千年来,语言文字的记录传播介质不管发生任何改变,汉字本身都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即使在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中,文言文变成白话文也没有改变汉字的书写方式。但过去,汉字、汉语、中国文化的发展演变一直是在一个封闭的体系内进行,就像福建某些地区,山这边和山那边说话就互相听不懂,那是因为交流上的障碍产生的语言变化差异性,在修了公路交流多了之后,人们慢慢就修成了巴别塔。至少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人们都渐渐学会了普通话,这是交流、掌握信息和经济发展的需要,但即便是这样,它仍在一个封闭系统内变化,仍然没有触及汉字使用的本质。如果我们看得更远一点,当全球化的进程进一步加速,可能会有更多不适合交流的语言慢慢被淘汰,被一种世界上所有人共同接受的语言所替代,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现在人们经常谈论汉字危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存在一个错觉,过去汉字的纯粹,是因为使用汉字运用汉语的人都是用它来写作,创作书法艺术。而今天,大部分使用汉字的人是用来交流,跟过去两个文盲在交流水平差不多,只是他们通过一些工具而已,而这个工具需要你会打字才行,而掌握这个打字技巧实在是太简单了,跟文采无关。当这些人在公共传播平台上通过语言去交流、发表看法时,会让人觉得语言的表达水准在每况愈下。那只能说明你过去看到的文字都是唐宋八大家水准的。如果在唐朝,人人都可以去书写,去写诗,大概唐诗就不那么璀璨了,变成被摧残了。

最近有一条新闻很有意思,国家有关部门将用立法的方式推动全民阅读,因为中国国民的平均阅读水平远远低于世界文化强国水平。国民不爱阅读看起来跟汉字本身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我们仔细一想,实际上这就是一个传统。读书自古以来就是少数人做的事情,而且读书都带着极其功利的色彩。就算我们今天消灭文盲了,阅读的功利主义却一直在发扬光大。这个事实也恰恰说明用文字创造纪录文学和历史仍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没有因为解决文盲问题而发生实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