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竟然也就没有事后了。营长没有再提关禁闭的事,彷彿那个来去禁闭室的早上,只是我的白日噩梦。我也没有被特别刁难,尽量不思考地继续过日子,直到退伍。比起洪仲丘,我实在太幸运。”
下士洪仲丘临退伍前被整,关了禁闭,死在军中。号召大家到国防部抗议的网友Spicycop写道:”当兵这年,最难忘的是同袍弟兄之情,还有对国军深深的恨意~~”
我也是。想起自己20年前当兵时,也曾经进了一次禁闭室。
我服役的部队,是驻扎小金门某个高地的营部连。我挂的职缺是伙食兵,不过实际工作是营部政战,除了白天跟着部队割草、扫地、出操、打靶、站卫兵之外,晚上还要熬夜做些没有意义的纸上政战。我不是说”政治作战”没意义,而是”我那一年多做的政治作战”没啥意义。例如,上级要求各部队参加作词作曲比赛,但部队里没人会,我这个政战兵只好随便12345、54321写了简谱,交差了事。
部队里有所谓的“主官”、“主管”,前者是军事系统,后者是政战系统,连长是主官,连辅导长是主管,营长是主官,营辅导长是主管,主官是老大,主管是老二,老二负责监督老大,互相不爽是常态。
我的直属长官是营辅导长,大家都以台语称其为“营PO”,是个细皮嫩肉微微发福眼球凸出的长官(军阶是上尉还是少校?记不清楚了)。二十年后,我仍留着他“脑筋不太好、又很怕被人瞧不起”的模糊印象,不过,记不得什么实例。
或许,新来的精壮营长对营PO不满,算是个实例。
新来的营长姓李,名字就别提了。根据他名字的谐音以及行事风格,我们私下称他“野狗”。野狗营长是个狠角色,目露精光,不苟言笑,有典型军人的堂堂相貌。对付我们这些不知为何而战的义务役大头兵,他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命令我们把办公室彻底清空,所有的桌椅橱柜通通搬到空地上,然后,再搬回去。这个不得不服从的命令到底有什么意义?不清楚,但是这样傻不咙咚来回搬一次之后,办公室真的会变得比较干净整齐。
营长这招,特别针对营政战办公室施展过两回。政战办公室特别凌乱吗?倒也未必,私下的解读,当然新营长给营PO的下马威。
营长是部队的“主官”,我老板营PO是部队“主管”,两人的房舍是连栋平房,位在高地的最高处,屋前有门廊,门廊下有藤制凉椅。营长虽然讨人厌,但是聪明得多,很快就摸清营PO的斤两。我看着两位长官胜负立判的斗法(野狗营长官阶高,又狠,我的老板岂是对手),心想,不甘我的事。
但是我错了。
那天“营集合”,要布置营集合的场地,这是我分内的事。刚巧我被排到站卫兵,事情就落在新来的学弟身上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布置,就是把黑板拉出来,放上国旗肖像标语之类的,无意义,但有点繁琐啰嗦(军中好像尽是这样的事情)。营集合的场地紧邻卫哨,我看新来的学弟生疏笨拙,鸡婆地背着从来没机会打“共匪”的枪,走到十步之外的学弟旁,指指点点。
不知道其他基层单位是怎么站卫兵的,我们那里的卫兵,只是聊备一格。因为不是海防单位,所以不用担心对岸的水鬼摸上岸(其实我当兵的那时候,已经没再听说有水鬼来摸哨了)。也没有重要军事设备,只有一挺老旧的防空高砲(但可别小看这挺砲!在此之前,这挺砲误击“匪区”,原本的营长也因此下台)。我们是个小小的营部连,进出的多半是其他连的业务兵,唯一要注意的是,半夜别打瞌睡,不是防共匪,而是防上级查哨。
我下了卫哨,跟着部队一起参加营集合。夏末秋初,天气晴朗,五个连,数百名各连弟兄排成ㄇ字型。忽然,营长喊我的名字,叫我出列,站在ㄇ字型的中央。我不知所以,全营弟兄也不知所以。
“你站卫兵的时候,是不是擅离职守?”营长声严色厉。
营长喊了另外一位义务役下士出列,指着我,要下士当证人:“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他站卫兵擅离职守?”这位下士和我同连,平常也是打打闹闹的朋友,他站在我身旁,我的视线余光感受到他的为难。原来,营长刚才拉着那位下士,远远看着我,证明我的确擅离职守。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解释,或者有没有机会解释。的确无从辩解。我的确离开了那一公尺见方的卫哨所,虽然是为了很无聊的公事。即使我们平常都是那样毫无敌情观念地站卫兵,但,只是没人纠正没人处罚而已,不表示我们没有错。其实半夜时,我们还一边站卫兵一边用卫生纸烤香肠来吃呢!这有点像不幸的洪仲丘,平常大家带手机都没事,不过一旦长官要整你,这绝对是充分的好理由。
营长狠到底,当着全营的面,再把营PO、我的老板叫出来,叫他立刻亲自押车,押着他的直属政战兵,我,直接去禁闭室。超不给他面子的。
一路上,营PO脸色铁青,没说话。我想,他也知道营长对他不爽,当众整他的下属给他难看,可怜他毫无反抗能力。我认了,盘算着去禁闭室蹲个几天,练练身体,关完之后,当然也就不需要做政战了。哈!政战是多么重要的工作呀!当年国民党就是被共产党的政治作战打败的吧?绝对不能交给一个被关过禁闭的人咯!我剩下不到一年的役期,就乖乖当个一般兵,站站卫兵扫扫地,平安回家最实在。
然而,我又错了。
禁闭室在山坡上,一栋平房,屋前用铁丝网围起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沙土空地,一群弟兄正在晴朗无云的烈日下“锻炼”。
登记了基本资料,抽掉皮带,换成夹脚拖鞋,我也加入“锻炼”的行列。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的体能不错,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在照了会痛的烈日下,在怀着恶意的黄色沙土上,连续做着没有止尽的伏地挺身、仰卧起坐、交互蹲跳。不到半个钟头,我就撑不住了。只记得十几位禁闭室的“同学”围着圆圈青蛙跳,我跳一步,跌一步、吃土。跳一步、跌一步,吃土。不断吃土,土是烫的。
靠!这实在要命!我不会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吧?其他人怎么这么厉害?
意外来了。与我同一天关进来的,还有一位师部的弟兄,好像是宪兵。小金门只有一个师,关的又是师部的宪兵,代志比较大条。于是师部长官特地来“探监”,我记得是副参谋长,小金门的六大长官之一。
长官探监,也顺便看看其他被关禁闭的不良士兵。我们暂停“锻炼”,在烈日下、黄沙土上,乖乖立正站好,等候副参谋长一一询问。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呀?”
“报告!逃兵!”
“以后不可以了。”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呀?”
“报告!喝酒打架!”
“以后不可以了。”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呀?”副参谋长问到我。我刚来,排最后一个。
我喘着气,挂着汗,心一横。
“报告!因为营长和营辅导长内斗,我是被牺牲的!”
副参谋长原本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没准备遇到“冤狱”。眉头一皱,回头问禁闭室管理人员:“这是怎么回事?”
管理人员肯定没料到我有这招,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有人被送来,他们只是照表操课。调出资料,资料不全。
关禁闭,必须经过师部审查。咱家营长太心急了,程序不完整。刚巧师部长官来巡视,而我也拼死一搏。
“先送回去!资料齐了再送来!“副参谋长想了解套的办法。
于是,我就这样出了禁闭室,在当天中午被送回到连上。
我还记得营门卫哨看到我的表情,像是见到有人从地狱里回来似的。我的草绿军服尽是黄土,脸颊晒得通红、气若游丝。弟兄们照顾着我去洗澡、吃饭,然后营长召见。
鬼门关走了一回,侥幸找到缝隙溜出来,我也没有斗争的力气。营长和营PO坐在房舍门廊前的凉椅上,笑容可掬,谈笑风生,显然我向上级告的状,已经传到他们耳里:“你看,我们感情很好啊!哪里有不愉快!哈哈哈!“
我只记得这句恶心的话。
事后呢?竟然也就没有事后了。营长没有再提关禁闭的事,彷彿那个来去禁闭室的早上,只是我的白日噩梦。我也没有被特别刁难,尽量不思考地继续过日子,直到退伍。比起洪仲丘,我实在太幸运。
就像营长和傻瓜营PO最后那句假惺惺的话,军队里,太多的言不由衷。
我们这些“义务“役,真的同意这是”义务“吗?只不过逃不了躲不掉,才不得已来蹲苦窑。
而“志愿役“呢?真的把当兵视为”志愿“吗?恐怕也少之又少。多半是图个钱多事少。
只有现代如此吗?喔不,想想当年被撤退来台的国民党沿路“拉夫”,而后被称为“荣誉国民”的“荣民”们,那名称有多么讽刺!
再进一步问,“国军”真的是国家的军队吗?“共军”真的了解理想中的共产主义吗?以“反恐”为名征战世界各地的美军,难道不知道自己就是最大的恐怖组织吗?
有人说,军队是“必要之恶”,为的是保家卫国。我不同意,但也不敢保证没有“国军”之后,“共军”是不是真的会打过来。我只知道,遇到飞弹危机时,我在小金门一点都不担心,也无能为力,因为飞弹咻一声就飞过海峡,谁要理会我们这些拿着老旧步枪的小部队?我能做的,只有等待每一个月明如昼的满月之夜,从坑道里出来,看着一轮满月,抽一根菸,庆幸自己又撑过了一个月。
谨以此文悼念冤死的洪仲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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