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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布尔登的2号球场草地素有冠军坟墓之称。不过四年前,全英草地网球俱乐部(All England Lawn Tennis Club)穿蓝色外套的先生们拆毁了它,在原址上盖起新看台,2011年又把这个令人烦恼的地方更名为3号球场,大家都认为魔咒已经被破除了。 但是观看2013年网球赛事的球迷们还记得这回事。中国网球的叛逆者李娜也心知肚明。就在这块受诅咒的场地,皮特·桑普拉斯(Pete Sampras)和塞雷娜·威廉姆斯(Serena Williams)等头号种子选手们曾经灰溜溜地惨遭败绩,头几轮就倒在名不见经传的选手拍下。此刻,前法国公开赛冠军,世界排名第六的李娜在面对捷克老将克拉拉·扎科帕洛娃(Klara Zakopalova)时,距离第三轮即出局的场景只有一局之隔。她后来告诉我:“当时我好像突然看见自己卷着行李去机场时的样子,觉得心里一疼。”

李娜和她击球有力的对手艰难鏖战了两个小时,第三盘比分以5-6落后。她走到底线,心里清楚,只有破掉对方这个发球局,自己才能继续留在赛场上。赛前她曾威胁说要退役,离开这项她在近25年前被迫从事的运动。再丢4分,她说不定就得兑现这句话。今春,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从1月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亚军的高峰跌到5月法国网球公开赛第二轮即遭淘汰的低谷。如今“冠军的坟墓”又在向她召唤。

李娜在底线微微蹲屈,现场挥舞着小红旗的中国球迷们顿时安静下来。第一个接发球,李娜打出了直线致胜球。5分之后,她以一记犀利的正手致胜球奋勇拿下了第一个破发点,把这一盘的比分追到了6平,此时她不禁大叫一声。两局之后,又是一声长啸——李娜过关了。这只是第三轮的比赛,她打得很不稳定。但经历了最近的一系列失败——特别是在各种关键时刻显得缺乏信念——这场胜利感觉像是救赎。“我疯狂战斗,”她笑着说,“赢下这场比赛的感觉和进军大满贯决赛一样好。”

当天下午,还有另一桩难事在等待李娜。她身穿整洁的白色长袖运动衫走进新闻中心,在大群中国记者面前显得十分谨慎,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中国国有媒体一度欢声赞美她的胜利是为国争光,近来却强烈抨击她的个人主义作风——自从2008年脱离中国体育体制后,她的个人主义做派有增无减。这次的轩然大波始于一个月前, 当时她在法国网球公开赛上惨败,官方媒体新华社的记者让她对中国球迷解释这次令人失望的比赛结果。“只是输了一场比赛而已,”李娜呵斥,“我需要三跪九叩吗?”她的评论激起了一轮来自官方的抨击,指责她没有爱国精神,缺乏风度。此刻,又是那个记者,他再次举手向李娜发问,要她对球迷们说几句。她怒视着他,几乎过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嘟囔着说,“我要说,‘感谢球迷们’。”

李娜可能更希望我们忘记中国,仅靠她的性格和成就来评价她。她的父亲是一个因政治动荡未能实现梦想的运动员,她的人生充满各种矛盾冲突,归根到底,是一个工薪阶层女孩成为同代人中最出色、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运动员的故事。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她的大多数同胞之前从来不看的体育项目里。

李娜球风变幻莫测,结合了速度与力量,但偶尔也会全盘崩溃。2011年法国公开赛上的胜利使她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获得大满贯单打冠军的亚洲选手。她也是第一个打入世界排名前五的中国选手——温布尔登赛事之后,她的排名在上月又重返这个精英集团。过去三年里,她签下了价值4000万美元的赞助合同,在所有体育项目的女运动员中收入位居第三,仅次于玛利亚·莎拉波娃(Maria Sharapova)和塞雷娜·威廉姆斯。

然而,要把李娜和中国分开来看是绝无可能的。她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名人之一,在微博(类似Twitter的网站)上拥有2100万名粉丝(勒布朗·詹姆斯[LeBron James]在Twitter上也只有940万个粉丝而已)。她在法国网球公开赛上获胜的那场比赛有1.16亿中国观众收看,创下了纪录,比同年收看超级碗(Super Bowl)赛事的观众还多。靠着与中国市场的联系,她吸引到数以千万计的美元赞助费。如果出生在智利、乍得,甚至是芝加哥,她都无法跻身收入榜的前三名之列,而国际女子网球协会(WTA)也不会明年在她的故乡,中国中部的武汉市推出一项新的职业赛事了。五年前,WTA在中国举办了两个巡回赛,2014年将会达到八个。WTA的首席执行官斯黛西·阿拉斯特(Stacey Allaster)称赞李娜在亚洲引发了网球热。“如果说威廉姆斯姐妹是这个世纪前十年最有影响力的选手,”阿拉斯特说,“那么我要说,这十年内最重要的选手无疑是李娜。”

但李娜的比赛至今仍受令人沮丧的不稳定状态影响,这和WTA赛事的总体情况是一致的。十年来,WTA的顶尖选手排名都不够稳定,导致有几个选手从来没赢得过大满贯赛事,也登上了世界排名第一的宝座(丹麦的卡罗琳·沃兹尼亚奇[Caroline Wozniacki]只是最新一例)。而在男子巡回赛中,过去十年意味着罗杰·费德勒(Roger Federer)、拉菲尔·纳达尔(Rafael Nadal)、诺瓦克·德约科维奇(Novak Djokovic)和当今的安迪·穆雷(Andy Murray)这四位历史上最优秀选手之间的激烈角逐。男女网坛之间这种差异不免引起令人不快,通常也不公平的对比。

在女子网坛,十年来唯一具有真正统治力的选手只有塞雷娜·威廉姆斯。因伤退出一段时间后,她在去年重返赛场,为女子网球排名带来更加顺理成章的排名——另外两位大满贯冠军玛丽亚·莎拉波娃和维多利亚·阿扎伦卡(Victoria Azarenka)虽然不能与她势均力敌,但仍然堪称有价值的对手。但温布尔登公开赛把这个排位彻底打乱,四个入围半决赛的选手都没赢得过大满贯赛事,这也显示出女子网球比赛有多么变幻莫测。

在本周开幕的美国网球公开赛上,李娜感到机会来了。31岁的她步法依然敏捷,击落地球时也如同雷霆一般凌厉,很多人都觉得她的反手技术是所有球员中最好的。过去,李娜常常因为健康状态不佳和缺乏专注力,在每年后面的重大赛事中表现不佳(在美网上,她只在2009年杀入1/4决赛)。但今年夏天看过她在温布尔登的表现后,我跟着李娜回到北京,近距离亲眼目睹她与教练卡洛斯·罗德里格斯(Carlos Rodrigtuez)苛刻的季中训练规划。“今年任何人都有可能赢得美国公开赛,”李娜说,“为什么不会是我呢?”

李娜生于1982年,和许多中国运动员一样,是被逼着从事体育行业。她的父亲是个退役的羽毛球选手,运动生涯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动荡而被迫中断,李娜说他“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那缕阳光”。尽管如此,他还是逼着5岁的女儿进了当地政府主办的体校,没有给她丝毫选择余地。她是个强健的运动员,但她的肩膀天生太宽,打羽毛球时,手腕也不够灵活。一个教练劝她父母说,假如打网球,也许更有机会。虽然当时甚至没几个中国人见过这项运动。“他们都同意我应该打网球,”她说,“但是没人问过我的意见。”

从一开始,李娜就对国家体育机器的严厉管束充满愤怒。中国实行“举国体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年轻运动员逼到极限,以此大量制造冠军。李娜第一次顶撞教练是在11岁那年,当时她已经快要累倒,拒绝继续训练。结果被罚整个训练期间都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直到她悔悟为止。结果李娜一连站了三天,才表示道歉。为了父亲,她坚持着训练——“父爱是我力量的源泉,”她说——而教练在和她相处的9年时间里几乎从没表扬过她。

14岁那年,她的父亲因一种罕见的心血管疾病逝世。当时她正在中国南方打比赛,教练瞒了她好几天,直到比赛结束。“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也是埋在我心底最痛的伤痕。”李娜在自传中写道。她的母亲债台高筑,李娜记得自己非常希望多赢几场比赛,可以把挣来的小额奖金用来还债。

尽管心怀这种焦虑,李娜的球技还是突飞猛进。父亲去世几个月后,她第一次获得全国青少年冠军。第二年,她受邀参加耐克赞助的培训计划,到德克萨斯州学习十个月。从美国回来后,她对一个采访者说,自己的目标是在2002年初打入世界排名前十。这个目标似乎是可以实现的:20岁时,她已在中国排名第一,甚至一度攀升到世界排名第135位。之后,她销声匿迹了。

那一年后来的一个早上,李娜没告诉任何一个教练,溜出了国家体育训练中心。她说,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只带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生活必需品。她在宿舍书桌上留了一封信,信是写给网球管理中心的,她在信里要求提前退役。那封信没有详细说明她想退役的原因:过度训练让她体力透支;教练们试图阻止她和一个名叫姜山的男队友谈恋爱,这让她十分愤怒;在她身体虚弱的时候,领队让她服用激素药片坚持打完比赛。

几小时后,李娜回到武汉,来到姜山身边,筹划他们在大学里的新生活。“一回到家,我就把手机关了,谁的电话也不接,”李娜后来写道,“自由的感觉真好。”

在网球界,父母和童星之间、教练和学徒之间常常爆发激烈冲突。李娜现在嫁给了姜山,他曾参加过戴维斯杯的比赛。李娜16岁时,姜山成了她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唯一的男朋友。理论上,队友之间谈恋爱是被禁止的,但姜山是李娜的避难所,不管是在她面对体制时,还是在她成败起伏的时候。

这些年来,姜山经常担任李娜的教练,现在却降级成了陪练、啦啦队长和开心果的角色。在赛后采访中,李娜喜欢拿姜山打呼噜、体重变化以及掌管家里的信用卡这些事开玩笑。这对伴侣在一起很久了,李娜到目前为止差不多一半的人生都是和姜山一起度过的。罗德里格斯说:“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他们已经融为一体。”那也没能阻止他们在公众场合争吵。在温布尔登前几轮的一场比赛里,姜山在李娜丢了一个球之后告诫她时,她用普通话回击道:“你又不是我的教练!”

就在温布尔登第四轮比赛对阵11号种子选手罗伯塔·文奇(Roberta Vinci)之前几个小时,李娜似乎又生丈夫的气了。他们在一块练习场地上热身。姜山打了一个大号的文奇式滑步反手削球,李娜似乎状态不佳,反手球下网,正手球则会飞出底线。过了一会儿,姜山抽一个球,李娜生气地打了个大力绝杀。后来她挑起一个眉毛说,“有时我觉得他是故意气我。”

不过,一旦比赛开始,李娜就不再丢球。她轻松接住了文奇的削球,顺利地进入了四分之一决赛。“我当时感觉很好,还能再打三个小时,”她说。李娜在温布尔登碰上了一个绝佳机会,威廉姆斯、莎拉波娃和阿扎伦卡出局之后,剩下的选手中最优秀的是4号种子选手阿格尼西卡·拉德万斯卡(Agnieszka Radwanska),她就是李娜的下一个对手,而李娜在1月份的澳网比赛中轻松打败过她。

当时李娜阵营的气氛特别好,没人料到当天中国共产党的官方报纸《人民日报》会抨击她。“当体坛明星的个性已经让世风良俗难以包容,”该报的社论说,“谁来约束这种可怕的任性?”

虽然中国想让李娜来代表该国的雄心,但是她已经明确表态:她打球是为了自己,虽然可能也是为了国家,但是更多地是为了自己。她后来跟我说,“当人们说我代表这个国家时,这顶帽子太大了,我戴不起。”李娜的独立性格是让她与中国的年轻一代产生强烈共鸣的其中一个原因,他们昵称她为“娜姐”。但是对中国的领导人(不管是国家的、体育部门的还是媒体的领导人)来说,这是对中国共产党64年来团结民众的方法的根本性挑战。

李娜说她没有看《人民日报》的社论。罗德里格斯极力阻止她在比赛期间阅读媒体报道,姜山担当起哨兵的角色,避免她看到任何可能影响心情的文章。不过,如果报道很伤人,姜山会尽力安慰她。“我们中国有句俗语: ‘英雄皆毁誉参半,’ ”他说。“我让她忘记所有的批评、压力和期待。但是很难忘记,我们毕竟是凡人。”

当我问起关于中国媒体的问题时,李娜故作轻松:“过去,我真的常常被(负面新闻)困扰。现在我只是认为,也许(中国媒体)认为我还不够出名,所以他们想帮我更出名。”她的大笑听起来有些空洞。

李娜在中国成了众矢之的,在体育界和社会上引发了一场关于自由和爱国心的角色的讨论。那篇社论刊登之后,她的支持者们在充斥中国微博的在线大辩论中愤怒地维护她实话实说的权利。“一开始,我会被每个人的期待所影响,但是后来我意识到,人们只是把他们的梦想透射到了我身上,”她说。“我不是圣人。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会起起伏伏。所以我能做的只有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补充说:“我真的从心底里认为我只是个运动员。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代表不了。”

2003年,在李娜所说的“第一次退役”一年多后,中国国家网球管理中心的新主任、昔日的排球明星孙晋芳到武汉看她。李娜记得那次会面的时候,孙晋芳说:“我听很多人说有个叫李娜的,球打得很好,但是她突然退役了。所以我决定亲自来看看。”当时22岁的李娜正第一次享受着普通生活的快乐:在大学里上新闻专业的课程,自由地发展她和姜山的恋情,甚至还和同学们打过一段时间的校内网球赛,而同学们完全不知道她的背景。

“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打球呢?”孙晋芳问她。这些问题让李娜感到意外。从来没有哪个官员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那时候没人知道“为自己打球”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当时的体育系统控制着运动员生活的每个方面——从安排教练、训练和比赛日程,到拿走运动员65%的收入。尽管如此,在2004年初,李娜暂时放下学业(五年之后才最终毕业),返回赛场,既没有WTA的排名,也没有别人的巨大期待。

那一年,她以资格赛选手的身份赢得了广州公开赛冠军,成为了第一个获得WTA单打头衔的中国选手。到2006年,她已跻身世界前25强,但要闯进前10,李娜认为,她需要获得掌控自己职业生涯的自由。然而,只有像前NBA明星姚明等少数中国运动员才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召开之前,这种自由是无法得到的。北京奥运会是一场令中国倍感自豪的盛会,而中国体育体制所取得的无上成就(中国拿到了51块金牌,而美国只拿到了36块)则被看做是国家崛起的象征。

身着印有中国国旗的红色耐克球衣,李娜出人意料地杀进了半决赛,几个月前刚做的膝盖手术似乎也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现场的球迷狂热地为她加油——甚至在比赛的回合之中也是如此——终于有一次李娜忍不住对观众大吼,“闭嘴!”她对这次发作感到很后悔,但她事后表示:“中国人民急需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我以前觉得网球只是一项运动,但那场比赛的狂热程度让我明白,它被赋予了重大得多的意义。”

奥运会结束后,李娜说她向孙晋芳发出了最后通牒:“我对她说,‘如果不给我自由,我就走人。’”另一名年轻球员彭帅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为了避免顶级球员的流失,亦或是为了帮助他们挖掘自身潜能(就像事后证明的那样),孙晋芳随即推出了一项名为“单飞”的政策。根据新规定,李娜、彭帅以及其他两名球员仍有义务效力于国家队和省队,但允许她们自己找教练,制定自己的训练和比赛计划,并大幅减小个人收入上缴的百分比。之前,李娜需要将个人收入的65%上缴给网协和省队,而现在,尽管李娜需自行承担出行、训练和教练的费用,但她只需上缴8%-12%的个人收入。对于中国和李娜的网坛生涯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

一开始,单飞很吓人。李娜说:“姜山和我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我们可能会耗尽这些年来的积蓄。”之前,她从来不需要去处理财务和后勤方面细枝末节的事情,因为国家会为她打理好一切。但是单飞的好处很快便得到了体现。2010年,在姜山的指导下,李娜杀入了澳网半决赛,第一次闯入世界前10强,兑现了十年前看似不太现实的誓言。一年后,她一路过关斩将,进入澳网决赛,用娜式语录和精彩的落地球技术迷倒了众多粉丝。半决赛中,李娜逆境重生,淘汰了头号种子选手沃兹尼亚奇。当被问及获胜的动力时,她回答道:“奖金。”

2011年6月4日这一天彻底改变了李娜的世界,也改变了世界网坛的格局。当天正值天安门学生示威镇压事件22周年纪念日,但是中国却没有出现任何纪念活动。1.16亿中国球迷(几乎是法国人口的两倍)都守在电视机前,观看李娜击败卫冕冠军弗兰西斯卡·斯齐亚沃尼(Francesca Schiavone),摘取了法网桂冠。中国国家电视台央视打出了标语:“李娜,我们爱你!”,解说激动地喊道:“奇迹、突破、中国网球100多年来的第一次!”中国网站搜狐体育曾计算过,李娜因冠军而获得的净收入是中国普通工人年收入的234倍。“但这的确是她应得的!”

惊叹于中国观众人数巨大,WTA扩大了在亚洲增设赛事的计划。顶级品牌也争先恐后地与李娜签订代言合约。除了已经签约的劳力士(Rolex)和耐克,她的经纪人IMG的马克斯·艾森巴德(Max Eisenbud)又与梅塞德斯-奔驰(Mercedes-Benz)、三星(Samsung)和哈根达斯(Häagen-Dazs)等品牌签署了多年的合约,使李娜的年收入超过了1800万美元。艾森巴德同时也是莎拉波娃的经纪人。

然而名利似乎让李娜分心了。在当年剩余的所有赛事中,她都早早地被淘汰出局,而且连续六项大满贯赛事无缘八强。去年夏天,在她的要求下,艾森巴德列出了一串教练名单供她选择。其中一位就是卡洛斯·罗德里格斯。这位阿根廷教练指导过贾斯汀·海宁(Justine Henin)的整个网坛生涯。这期间,海宁曾117周位列世界排名第一。卡洛斯最近在北京开设了一家网球学校。李娜回忆道,“我立即对马克斯说,‘就他了,就他了!’我觉得,如果他能让贾斯汀成为冠军……”2012年8月,就在他们开始合作的第一周,李娜便杀入了在蒙特利尔举行的罗杰斯杯的决赛,并在接下来的一周获得了辛辛那提大师赛的冠军。这是她15个月以来的首个巡回赛冠军。

刚刚过去的7月,在一个闷热的下午,李娜的大腿灼热难耐。虽然北京训练基地的气温在94华氏度(合34.4摄氏度)上下徘徊,但灼热并非源于气温,也不是因为她奋力完成的高强度训练:半小时的跑步、跳跃和敏捷训练;一小时健身房里的高强度腰腹和上肢训练;然后是两个90分钟的球场练习,用于磨练体能和步伐,以及一场为备战美网进行的进攻练习。

这种灼热感来自于脚下不断蹬踏的厚层沙子。罗德里格斯的网球学校名为“匠心之轮”(Potter’s Wheel),占地庞大。他把一块沙滩排球场的一角改造成了魔鬼训练场。整整45分钟,罗德里格斯让李娜不停地在沙地上做箭步蹲练习,每组练习之间只允许休息30秒(这并非巧合,它差不多就是网球运动员打每一分之间可以休息的时间)。此前一天,在计时自行车训练之后,李娜就喊道,“我快不行了!”今天,在沙地上完成一组箭步蹲练习之后,她弯着腰,双腿剧痛,满身大汗,大叫道,“我觉得现在真的不行了。”

李娜身高1.72米,体重65公斤,这一身材对于网球运动来说堪称完美:敏捷的双脚、强有力的双腿,以及雕塑般的躯干和上肢。当天早些时候,李娜在学校的餐厅里一边享用着一整盘米饭、茄子、猪肉和豆腐,一边说:“我现在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捷、强健。只是跟年轻时相比,如今体力恢复所需的时间更长了。”李娜吃完后,姜山舀出几勺高能蛋白粉,放到一瓶水里用力摇了摇。她说,“很难喝,但每天都得喝。”然后她做了个鬼脸,把水灌下肚。

在我们周围进餐的几十名年轻球员都接到过严格的命令,不能打扰李娜。但有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总是转来转去,偷瞄李娜的小耳骨钉和晒得黝黑的手臂,盯着她手腕上平时戴腕带所留下的白色晒痕。(李娜19岁时在前胸纹了玫瑰,在中国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因此在电视转播的比赛中,她会把它遮住。当天,她的T恤也盖住了这个纹身。)吃完饭后,她像其他运动员一样把盘子和餐具分开,其中一个男孩紧张地走上前来。李娜微笑着摆姿势拍了一张照片,但两人没怎么闲聊。她只想回楼上的宿舍午睡一小会儿,下午还要和教练进行艰苦的训练。

罗德里格斯是终极网球大师,不管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有一套高明的训练方法。虽然他举止温和,但他的训练项目却极其冷酷无情。去年冬天开始跟随他认真训练后,李娜对姜山说:“贾斯汀怎么能跟卡洛斯待了15年?我才练了三天就受不了了。”罗德里格斯相信,在赛季中段回归这种训练模式能让李娜避免出现赛季末的滑坡。罗德里格斯说,“李娜有条件在顶级选手之列再待两年,惟一的问题在于她在赛季末的动力。”

至少在眼下,李娜看起来干劲十足,准备进一步增加新的技术元素。在其中一个训练环节中,罗德里格斯让李娜单腿站在网前摇晃的底座上,要求她在截击的同时又不能失去平衡。罗德里格斯说,坚决上网可以帮助她更快地得分(这对于老将至关重要),同时也会带来出其不意的效果。李娜说,“我开始时很不情愿,但如果现在不尝试,也许退役之后会后悔。就像卡洛斯跟我说的那样,‘如果不尝试,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可以有多么出色。’”

温布尔登的中央球场隐约让人一窥这种前景。在四分之一决赛中,李娜对阵拉德万斯卡。上网前冲战术让她获得了第一盘的数个盘点。在其中一个盘点上,她的发球本可以直接得分,却被判定为出界。她没有提出鹰眼挑战,后来这一盘被波兰人拿下。李娜奋力拿下第二盘,最终在第三盘落败。一名记者赛后问她,是否想知道那个本可赢下第一盘甚至是整场比赛的发球到底应如何判决,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记者。“是界内?”她反问。

虽说如此,李娜还是有理由在赛后感到高兴。这是她2010年后首次进入温布尔登的八强,达到了罗德里格斯为她制定的目标。而且,在四分之一决赛中,一直习惯在底线打球的李娜令人吃惊地71次冲到网前,拿下了其中48分。“好多人大概觉得我疯了,一次又一次跑到网前,”她说。“但是我很高兴自己有勇气做出新的尝试。”

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她坐进自己的白色奔驰轿车,心里最渴望的事情是:按摩。做指甲、逛商场、吃川菜,但这些小小的奢侈都得等到她酸痛的全身经过按压捶打之后,以让身体恢复到表面正常的状态。“我小时候从来都没按摩过,根本不需要,”李娜说,此时姜山开着车在北京临近傍晚拥堵不堪的车流中腾挪。“现在,没有90分钟的按摩,我明天就没法走路。”

李娜从车里给他们住宿的五星级宾馆的休闲中心打电话,结果被告知,傍晚的时段都被订满了。如果她提一下自己的名字,订起来应该很容易,不过她想要享受无人知晓的小小自由,尤其是在国内。他们的套房是用假名登记的,所以她给休闲中心留的是房间号。“昨天,前台说,‘哎呀,你长得有点像那个网球运动员。’后来前台知道她的身份,就说:‘不可能!你本人这么瘦!’”李娜仰头大笑起来。

退役的问题离她越来越近。女子排名前30的球员中,只有塞雷娜·威廉姆斯比她年长,也不过是大了五个月。在罗德里格斯网球学校的宿舍,听到年龄问题,在凌乱的单人床上休息的李娜笑起来。“开始打网球的头15年,我根本不喜欢打球,”她说。此时,手里拿满脏衣服的姜山过来问,还有没有更多的需要他来洗。“现在,我终于到了享受网球生涯的阶段,结果每个人都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离开。”

对于年龄问题,李娜或许是避而不谈,但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想要小孩,以及想当“跟在老公后面的家庭主妇”。这对夫妇最近开始装修在武汉的三层别墅。李娜的母亲,以及姜山的双亲还在武汉生活。李娜在北京训练的时候,姜山乘飞机南下采购窗帘和灯具,把照片发到她邮箱里询问意见。(某件名牌灯具标价六万元,李娜表示反对,姜山回复说,这是别人给他看的最便宜一款。)如果当了母亲,李娜会坚决反对子女去打职业网球。“太苦了,”她说。

罗德里格斯告诉我,在体制内打球的时候,李娜“大概有十年没听过一句正面评论”,在低谷的时候,她还是会把这种负面情绪转化为一种有害的自怨自艾。他表示,海宁也一度心理脆弱。不过,海宁13岁起就开始与罗德里格斯合作,而李娜是31岁,此时的她性格已经完全成型,而塑造这一性格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中国的体育体制,以及她对此做出的反馈。“我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几乎从来不提正面的事情。我得强迫她也跟我说说自己哪里做对了。”

比起高要求的训练,罗德里格斯对李娜内心的探究激起了更大的不适。体制内的那些年里,从来没有教练问过她的感受。但罗德里格斯努力让她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样,就能想办法应对她内心最深处的情绪,以及造成这些想法的经历。“所有的悲伤记忆和经历都会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他说。“这些永远不会消失,但是她得承认,这也部分地把她塑造成了今天这样的人,这样的球员”。李娜告诉我,这个过程,“一开始感觉像是在伤口上撒盐。很艰难,很痛苦,但是一旦把事情讲出来,卡洛斯就可以帮我找到办法克服。他让我在精神上强大了很多。”

温网开赛前几天,李娜在伊斯特本举行的热身赛事中早早出局,延续了之前的颓势,她一怒之下宣称要退役。令她惊讶的是,罗德里格斯表示同意。“大家老是说,‘不行,李娜,不要退役,’”他回忆道。“我跟她说:‘好,你可以退役。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别打了。不过,如果你是因为讨厌今天的经历就放弃,那就拿点勇气出来。这不过是场体育比赛,但你不能一直逃避自己的问题。它们会跟着你,一直到死。’”受到这些话的震动,李娜答应为温网努力训练。“到了温布尔登,我们开始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李娜,更放松、更积极,”罗德里格斯说。“我想,她现在渴望更多。”

7月底结束为期三周的训练时,李娜看起来在体力和心智上都为硬地赛事做好了最佳准备,而本周的美国网球公开赛将是硬地赛事的高潮。当然了,没人能打包票,而且不可预测性一直是李娜让人如此着迷的原因之一。她仍然把再赢得一项大满贯赛事冠军作为目标,用留在球场上的剩余时间竭尽全力地将之实现。在罗德里格斯的指导下,她现在的动力似乎更少来自荣耀和奖金,更多的是对按照自己的意愿毫无遗憾地离开赛场的渴望。“我明白我不可能每场比赛都赢,”她说。“但是,只要我克服这些困难,把这个过程走下来,剩下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这样,不管赢还是输,我都会很高兴。”

更正:2013年8月26日

本文较老的一个版本写错了罗杰斯杯赛事2012年的举办地。罗杰斯杯会轮换比赛地点,当年在蒙特利尔举办,而非多伦多。

更正:2013年8月28日

本文较老的一个版本写错了2002年李娜受迫需要服用的药物。应为用于身体虚弱时期打球的激素药物,而非类固醇药物。文中还写错了对她施压的人。应为她的领队,而不是主教练。

本文作者Brook Larmer刚刚为《纽约时报杂志》撰写了有关中国年轻高尔夫球手的故事。他也是《姚明行动》(Operation Yao Ming)一书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