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一年五月,李鸿章说,中国正处于“三千年一大变局”,他指的是列强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款关而求互市”。之后,许多士大夫都说到变局,王国维说过,陈寅恪也说过,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说,“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他说的变,比李鸿章更为深刻,“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他说的是“抽象理想”丧失的巨劫奇变。“凡一种文化,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劫竟变穷,则经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运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工业革命在西方如火如荼之际,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宣告“上帝”已死。他的意思也是“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的丧失。
对于李鸿章、王国维、陈寅恪、尼采们,“上帝已死”还只是开始,进行中,其结局只是被预见到,在我们,却是亲历这个结局。
这个巨劫之浩大,先知们是体会不到的。陈寅恪生得晚些,他经历了文革,但他没有经历拆迁。文革使中国“抽象理想最高之境”彻底斯文扫地。拆迁,则进一步彻底摧毁了“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的载体——故乡。在我看来,拆迁决非拆掉一些建筑物那么简单,拆迁拆掉的是大地和故乡,拆掉的是传统中国建造故乡世界的历史、经验、手艺、标准、质地、色彩、氛围、风俗、日常生活世界。如果从李鸿章预言的1873年算起,到今天不过138年。中国已经天翻地覆。毛泽东说,天翻地覆慨而慷。慷慨到什么地步呢?以我故乡昆明为例,滇池死了。一千年历史的昆明荡然无存,焕然一新,原地林立着一群只有20年历史的建筑和家具,唯一与故乡有关的东西恐怕只剩下支离破碎昆明方言、变味的过桥米线、汽锅鸡之类。何止昆明,基本上李白所赞美的“大块假我以文章”,那些千古文章,与大块已经不能对应。没有大地的经验,中学生读古代文章,如读甲骨文。比如李白在长江写过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杜甫写过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些伟大的风景,已经感受不到了。比如“南朝四百八十寺”,比如“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春和景明”。我最近看到《21世纪经济报道》的文章,标题是“保护与发展‘拉锯’洞庭湖消失过半”。这变局最深刻的地方,是古典作品基本上成了事实上的死文字,与存在基本上不能对应了。古代中国讲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道不再法自然,天的故乡改天换地,人故乡也不会幸免于难。故乡不仅仅是一群旧房子,它是天地国君亲师一体的、综合的价值系统,文化是这个系统的“抽象理想最高之境”。故乡世界的丧失,导致的是人与世界、人与人关系的改变,中国不再是天下一家,左邻右舍,芳邻世交,四海之内皆兄弟,而是步西方社会后尘,日益成为荒凉小区里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社会。人性也在改变,“人之初,性本善”,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比如不久前的携尸讨价事件)很难令人再相信这依然是一个真理。我们似乎已经处于人之末,性变恶。过去的中国故乡,人与人的关系是三纲五常、止于礼、止于至善,尊重,谦卑、言必称鄙人,灵修、独慎;千夫所指,无病而死。现在就是千夫所指,如果没有犯法,唯我独尊,其奈我何,人和人的关系走向契约化。人成为大地的对立面,大地不再是老师,不再是道之所载了,而是资源,只等着分批拍卖。
陈寅恪在那篇80多年前写的挽词中还说“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演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史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借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寅恪先生说,巨劫奇变,乃根源于“社会经济制度的变迁”,先知至言!80多年过去,诗教的中国、文化领导的中国、,已经成为经济领导的中国,GDP领导的中国,先知所言何确之如此!上帝死了,尼采当年有些幸灾乐祸,他相信欧洲会有新的“上帝”在现代文化中诞生,但现在看来,这位上帝不过是更乐于在证券交易所上班而已。历史大趋势,其是非非我辈可以评说,作为在场者,我只能说切身之痛。
我丧失了故乡。无数可以使故乡一词活起来的事物都被摧毁了。我出生在昆明的武成路,那是老昆明最重要的一条街道,从晚明越过大清一直到延续到民国,古色古香,已经荡然无存,连名字都被除籍了。今天新昆明地图上,找不到武成路这个地名,新建的康庄大道叫人民中路。滇池也不再是我昔日在诗歌中歌唱过的故乡滇池:
《滇池》
在我故乡
人们把滇池叫做海
年轻人常常成群结伙坐在海岸
弹着吉它
唱“深深的海洋”
那些不唱的人
呆呆地望着滇池
想大海的样子
恋爱的男女
望见阳光下闪过的水鸟
就说那是海鸥
从前国歌的作者
也来海边练琴
渴了就喝滇池水
他从来没有想到
有一天他的歌
会被海一样多的人唱着
故乡许多人小时候
都在滇池边拣过花石头
一代一代人
涌来又退去
滇池的花石头
永远也拣不完
有的人还学会了游泳
学会了驾船
后来就到远方去了
在轮船上工作
当过海员的人回到故乡
仍旧把滇池叫做大海
一九八三年
如今这个新滇池是一谭死水。王维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如果再遇到王维,我要辜负他了。我比希腊的尤利西斯惨,我是个家乡宝,我一生都在故乡的地面呆着不走,四季如春的滇池平原是天赐的天堂,我从不迷信“生活在别处”,但我失去了故乡。在昆明这个城市里,如今能够唤起我故乡记忆的,只有老父老母、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熟人。我最近常说,朋友是最后的故乡。只有友谊曾经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中,保持着对故乡大地的记忆。父老乡亲是故乡,朋友更是故乡。父老乡亲的故乡是与生俱来的,朋友的故乡却需要你自己一生去创造。你必须守着故乡的那套成规,忠孝仁义礼智信,通情达理,你才交得着朋友。在这方面无法破旧立新,你不守这个陈规,你交到的只是合伙人。合伙人一旦分手,一切都忘个干干净净,合伙人没有故乡。如果你一辈子在故乡没有结下什么人缘,那么在这个陌生人合伙人汹涌的城市里,失去了左邻右舍,你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故乡不再是我的在场,只是一种记忆,这种记忆最活跃的部分是朋友们保管着。记忆唤醒的是存在感,是乡音、往事、人生的种种细节、个人史、经验。如今,只有在老朋友那里才可以复苏记忆。中国世界焕然一新,日益密集的摩天大楼、高速公路,令文章无言以对。但朋友是旧的,朋友无法被拆迁,许多老朋友,也还坚持着“抽象理想最高之境”,滔滔者天下皆是,己所不欲强加于人的恶行时有发生;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朋友继续故乡遗风,“止于礼”“止于至善”,像刘关张那样肝胆相照,言行一致,说着母语,时刻准备为朋友两肋插刀。
我们已经无法像尤利西斯那样回到故乡,从一棵童年种下的老树记起当年,甚至看看两头无人,像童年时代的某日,解开纽扣,再为它浇一回自己的泉。呵,我将随风而逝,而它垂下青青叶子,等待着另一位少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朋友。故乡在他们的记忆里,心灵深处。你不必在昆明,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遇到老朋友,你就回到了故乡。我曾经在巴黎的地铁中听到故乡的声音,它来自青年时代一女友的口中,她记起遥远的一日,我们一党人在武成路一朋友的家里喝劣质葡萄酒,他家是一个四合院,院子里有一座爬满青苔的假山。地铁正穿过巴黎闹市区一个叫小酒窖的车站,故乡从她那口乡音的深井中喷涌而出,我欲哭无泪。
往深处说,朋友是最后的故乡,也就是汉语是最后的故乡。哀哉!悠悠大千,仅汉语还可以回到中国之故乡。我们在水泥玻璃手机电脑拼音字母的包围中,还可以倾刻就回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萍”的意境,真是伟大的奇迹!如果依着“五四”那些激进的知识分子,彻底消灭了汉字,那么归乡之路就断绝了。不过,语言在书本上,总是与人生隔着一层,不如在口头上,在乡音中那么鲜活。而溯诸远古,大约也是先有乡音后有文字。就人生之初来说,每个朋友都是在乡音里天然出现的。何况在许多方面,今日中国,文献是文献,现实是现实。天人合一的世界已经分裂,“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只是八个汉字而已,“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只是十个汉字而已,哪里还有“大荒”?文章与大块,基本上没有对应的经验。只有朋友,乡音无改鬓毛衰,记忆从活人口里说出来,像浇到干渴的鱼身上的水,即刻活泼泼的。朋友是最后的故乡,因为朋友是与你距离最近的乡音保管者,最后的保管员,一个电话召之即来的保管员。
前几天,天气郁闷,城里拆得个灰尘滚滚,惨不忍睹,那些被迫搬家的老人守着一堆旧家什站在大道边,看了心里很是难受。于是呼朋唤友,出去走走,散心解闷。一路上人越来越多,朋友的朋友,滚雪球似的,都聚到了一处。模仿着茂林修竹、楼台亭阁、独坐幽篁、寒江独钓什么的,是个吃饭的好地方。一家伙坐了两大桌,几杯灌下,就攀起亲戚来。居然都是老昆明,这位是在一丘田长大的,那位住在铁局巷,这位是吹箫巷的,那位是富春街的……都是街坊邻居,世交故旧,记忆像串珠似的,一颗接着一颗亮起来,照亮了时间的仓库,故乡像一座沉没在黑暗之水下的岛,升起来了。放开恸吧!
忆昔午桥桥上饮
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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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摄影获得《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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