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翰林李鸿章


张鸣

有清一朝,入翰林是文人的梦。但翰林也有黑红两分,一等的红翰林是被选人陪皇帝读书的,挂南书房行走的头衔,在皇帝身边走动。二等的有机会外放学差和考差,即做一省的学政或者乡试主考副主考。在皇帝身边,等于皇帝的秘书,好处不言而喻,升迁快自不用说,只要别梗着脖子做犟眼子,一辈子无灾无害做到公卿没有问题。做一任学政,哪怕自己仅仅七品芝麻官,但到了省里就是钦差,一省的督抚都得亲自来迎接的。做哪省的学政,哪省那几年的学子,就都是你的学生,秀才考试,最后一关,关键的一关,就是学政主持的院试,里面总会有几个出息的,以后就是自己仕途上的资源。至于主考副主考,就不用说,取中的举人,都得叫你座师,属于正经八本的“亲老师”,一辈子不能违抗的。以后不管自己混得怎样,只消学生里有混得好的,就一定衣食无忧。当然,更关键的是,如果出任考差多了,就会有一大堆徒子门生,这样的官场关系,牢不可破。反过来,没有机会上行走,外放学差和考差的翰林,就是黑翰林。如果年复一年地黑下去,别看外人看了风光,一个七品芝麻官,在京城这样硬挺,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

李鸿章一辈子出将入相,封官拜爵,位极人臣。但是,正像曾国藩的遗憾是三甲进士一样,他的遗憾,是一辈子没有过学差和考差。也就是说,尽管他老人家名满天下,却连一个正经八本的门生也没有。李鸿章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中进士,点翰林,三年散馆,专正为翰林编修,然后再三年,1853年,就跟上工部侍郎吕贤基去安徽办团练。从此以后,绞进镇压太平天国这个偌大的机会里,翻云覆雨,跟头把式,不到十年,就成了排在头几位的中兴名臣。到了这步田地,再想放学差不不可能了,放考差,理论上还有机会,但是,这个朝廷需要他的地方太多,说起来都是不怎么“清”的“浊事”,不是办洋务,就是办外交,他老人家又勇于任事,不怕担卖国的罪名。一路走来,总有清流在屁股后面骂。当年,有关学校或者考试的事,属于清要之职,不仅学问要好,道德上还得没人挑什么。所以,就是考虑舆论,或者他的“清誉”,朝廷也不会给他取士这样“清雅”的差事。进士考试的主考副主考没他的份,乡试也没份。实际上,李鸿章担任这样职务的机会,只有做翰林编修的三年,这三年没戏,以后也就真没戏了。

不过,遗憾总归是遗憾,李鸿章自己对此也相当在意。做总理衙门大臣的时候,同文馆的学生年终考试,中文一场,学校请诸位大臣校阅。当时总理衙门大臣很多,别人就推了,但李鸿章乐意,乐意极了,把自己关起来来三天不出门,亲自定评,定出高低。同文馆的学生,当年是全中国最差的学生,天天混日子,判这样的卷子,真是委屈了翰林出身的李老中堂。但卷子毕竟是卷子,马马虎虎,李鸿章总算过了一回做考官的瘾。

还有一次,李鸿章不知从哪来听了个荒信,说是那年的顺天乡试,已经内定了他和瞿鸿禨的正副主考。于是兴冲冲跑去瞿鸿禨的寓所,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瞿鸿禨大谈做主考的事儿,一说就是半天。结果,主考副主考名单下来,两个人都没份。那年是1897年,届时,李鸿章已经是74岁,皓然一老了。听说能做主考,还是这样的兴奋。

其实,以李鸿章的位置和权势,但就利害论,他断可以不用这样在意这个考差之有无。在北洋多年,他实际上是朝中最有势力的政治家,能调动的资源之多,无人能及。尽管没有过学差和考差,但乐意做他门生,主动递门生帖子者,如过江之鲫。真要是论门生,他的弟子门生遍天下,遍朝野,谁也比不了。况且,说穿了,即便有了考差,在考试过程中建立的师生关系,原本就有虚伪性。所谓座师、房师,又没有教过学生半句文章,讲过丁点学问,仅仅凭推荐和录取,就变成了老师,这个老师,说到底,无非是给了考生功名的人。跟韩愈《师说》里的传道授业解惑,半点不沾。这样的师生,其实就是一种官场上的关系网,基于利益的关系网,跟所谓的同年(同榜录取者),同乡一样,就是官场中人互相攀援勾结的一种工具。世情冷暖,人面高低,这样的关系,如果有资源,自然大家互相分享,你来我往,如果没有资源,真的被发配到穷乡僻壤,永无翻身之日,再乖的学生,再腻的同年,多半也没了踪影。

李鸿章自出道以来,除了甲午之后暂短的时期,一直都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所以,一直都不担心没人叫他老师。但是,没有亲手衡文阅卷,做上一回考官,依然是他的终身遗憾。毕竟,科举对于那个时代的士大夫,有着意想不到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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