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在极短的时间里强力推行火葬,收缴砸毁数以万计的寿材。一些老人,为了能赶在6月1日新政之前“睡着棺木死去”,以喝农药、上吊、投井、割喉等方式自杀。2014年5月24日,我们在安庆市所属一个县的三个村子,采访了7个自杀的案例。
姚远所,是第一个接受我们采访的村民,他说,人都死了,我告诉你们这些有什么用呢?不过,你们从北京来,这么大老远的来我家,我不能不跟你们讲,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再说,我母亲死了,没有任何政府的人来过问过,你们是外头唯一来过问这个事的,算是政府机构的吧?我心理安慰了好多。如今,疼我的老母亲没了(说这话时,姚远所伸出右手使劲的拍着自己的心窝),她身体好得很,真不该走。这事我也不怪政府,就是觉得是下面的干部把经念歪了,事情做得太急。他接着说:习总书记说过“一切为了人民”,我们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可事情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呢?
84岁的施学文说自己懂风水,几年前就在二十里远的山上给自己找了块坟地,还找了个比自己年轻多的好朋友去看过那个地方,他说孩子们都在外打工,老婆身体不好,只能找朋友来帮忙,将来自己死了,让朋友引着出殡队伍去那里把自己埋下去。他说,寿材早就准备好,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个好“家”住着。可是几天前,他的寿材,也就是死后的“家”没了,那天,镇上的领导带着警察和工人,到他家,告诉他必须把寿材交出来,不然就是违抗法律,他没敢违抗,在一旁哭着,看着工人用大铁锤把棺材敲得四分五裂。他说,你们采访我的事情有什么用?能让政府给我们些补偿吗?他说,钱太难挣,这么些年才攒够几千块钱,置办了这副棺木,棺木没了,将来火葬和买墓地那么贵,怎么死得起?我们走的时候,他嘱托,别告诉别人采访过他,他说,政策就是法律,他不敢违抗。
58岁的陈月改,她的68岁嫂子柳少莲是投自家厨房里的井自杀的,我们探访她嫂子家,却是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人,我们就走到隔着院墙的人家去探问,结果找到的是和柳少莲有亲缘关系的陈月改,快到中午,她正在摘菜,准备给家人做午饭,她开始不愿意接受采访,说家里人等着她做饭。不过,见我们迫切,犹豫了下,然后说“等一下”,接着从屋里拿出两把钥匙,说,这是我嫂子家的钥匙,我带你们去她家厨房看当时她自杀的现场。陈月改说,嫂子是村里有名的媒婆,说十个有九个成,性格开朗,投井的时候,井边留着一双毛线拖鞋,尸体捞上来,穿的是平时做饭的衣服,她不理解老人这么突然的走了。她说,过完头七后,镇里又上门把她哥哥的棺木砸碎了。结束采访,告别时,陈月改说,你们好好报道下这个事情,政府推行火葬我们支持,不过,得给老人心理准备时间,你们也呼吁下,别让其他老人再跟着自杀了。
28岁的小郑几年前从武警部队退役,现在在城里做包工头,他的84岁的奶奶悬梁自杀,他说,我们家族四代同堂,几十号人,平时老人有个小病,家里都操心的不得了。他说,你看老人慈眉善目,特别疼我们,这么走了,家里人难以接受。他说,老人死了,我们也没什么办法,虽然家里人多,但,一个家庭势单力薄,哪有能力去维权。我们询问他负责带人砸棺材的村支书叫什么,家在哪里,他说,我不方便告诉你,我可以开车带你路过,给你指下位置,然后把车开到远处你再下,你下车后,走到附近,装着问问旁边的人,不要让人怀疑是我指的路,要是书记知道是我带记者找他的,他秋后算帐怎么办?要是他说我对抗政府命令,来报复我,我就麻烦了。他想了想,最后补充到:也不能怪村干部,平时他们人也挺好的,他们也是执行上面的命令才这么做的。
在我们采访的7个自杀老人中,大关镇旵冲村87岁的潘秀英是唯一救活过来的,不过她已经大脑严重受损,近乎痴呆。为了能睡棺木安葬,她四次喝农药自杀,后被抢救过来,负责抢救她的村医生说,最严重的一次老人吐了大约2公斤血。老人的邻居说,平常老人非常爱窜门,特别能聊。我们站在潘秀英女儿家院子里,听她女儿讲述事情的过程,潘秀英缓慢地从客厅的凳子上挪到门口,然后倚靠在门上一言不发站了半个多小时,我征得她女儿的同意靠近拍摄,老人像个雕塑,呆呆的地望着远处,似乎没感觉到我的存在。女儿说,老人一心寻死,想着法子找来农药喝,现在,她放弃打工,整天守着老人。
25日,在拍摄84岁老人郑世芳出殡时,老人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媳妇突然跑到我的跟前跪下,十只手,有的拽着我的手,有的拽着我的腿,哭泣着说“为我们做主。”我顿时觉得周身无力,心里一阵阵麻木和悲凉。
在冰冷的制度面前,在冰冻的集体面前,我知道新闻实质上改变不了什么,况且,我们作为新闻人,距离我们所在这个职业应有的尊严太远。
有的时候我实在无力,但,我不能放任自己不去记录,我记录下的,是泣血的历史。
我相信,人的伟大,是其觉醒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