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清代中叶北京城里的戏曲演出
十九世纪前半,时值嘉庆、道光之际,尽管强悍的西洋坚船利炮即将兵临城下,但大清国的京城还是一派繁华气象,延绵近两百年的和平,使战争记忆越来越遥远,久已习惯了满汉共处,好像汉族士人也把改朝换代的痛苦渐渐淡忘,思想和立场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而考证功夫和渊博学识却成了赢得声誉的标志,经书的微言大义蜕变得只剩下专供背诵的教条。盛世通常会带来慵懒和平庸,伴随而来的浮华作风,被繁荣假象包装成为幸福,层层遮蔽着心底下的波澜。特别是对于远道而来、不明就里的外国使节来说,看到的尽是“都市繁华”,仿佛燕京真是一派太平气象,由礼部分配给外国使团的丰盛食单,正阳门外琉璃厂琳琅满目的书肆,加上皇城内外沿街演出的“幻戏”和“杂耍”,隆福寺商铺的吆喝和喧闹,既让他们感到迷惑,又让他们觉得兴奋,对于初来乍到的外国使节来说,京城里的一切都很新鲜。
一切都很新鲜,习惯于“事事书诸绅”的朝鲜文人便忍不住要把这些新鲜事儿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而且还常常要凭着想象品头论足一番。翻阅现存李朝朝鲜的百余种燕行文献,北京城里的演戏,便是日记中常常提到的新鲜事儿之一。清代中叶的燕京戏坛上,当然少不了宫廷演剧,不过宫廷戏常需配合重大仪式和应景迎时,有种种官方意识形态和政治象征意味的局限,远不如宫廷外的演戏有趣。当然也有民间社会的演戏,多像鲁迅说的“社戏”,逢年过节、时逢庙会、娶亲嫁女的时候,城镇或村寨往往会请些戏班凑个热闹,款待一众乡亲,而佛寺和道观有时也会锣鼓搭台,招徕四方香客。不过,这都远不如城里茶园有趣,作为文人雅士和普通市民观戏的茶园演剧,京城里有很多定点儿定戏码儿定位子的戏院,这里是有名有姓有头脸的角儿,加上有名堂有内容的戏码儿,连来看戏的,也有文人雅士、达官贵人,从乾隆年间起,仿佛和“盛世”相应,这种茶园戏剧演出开始兴盛起来。
乾隆过后是嘉庆,嘉庆过后是道光。道光年间(1821—1850)北京的戏坛,从昆曲渐渐变为皮黄,虽然大清帝国的国运已经远不如乾隆盛世,很快就要遭遇因为鸦片而引发的严峻危机,可是据学者说,道光年间燕京戏剧还偏偏特别活跃,一是因为皇帝觉得海内依然升平,总是要凸显祥和气象,加上皇族喜庆如太后、皇帝的贺寿,要广征百戏制造热闹气氛;二是市民需要娱乐空间,因为商贾繁荣,城市发展,有钱有闲的商人、豪阔有谱的贵族和无所事事的军人,加上小市民 ,都有观戏宴客的趋向。据《道光都门纪胜》说:“京师最尚应酬,外省人至,群相邀请,筵宴听戏” ,这使得戏院因此繁荣;三是民间祠神赛会的需要,祭祀祖先、欢度节令,宗族常常也借演出来凝聚认同、和睦亲族,所以不免需要有戏曲助兴 ,因而北京戏院还是一日盛过一日。
一 燕京戏坛:宫廷、村镇与城市茶园的演剧
借了朝鲜使者的眼睛,回到那个时代重看北京。那时的北京真是一个繁华都会。经过月余的跋涉,经历了关外的萧瑟和寒冷,当朝鲜使者经山海关从丰润、蓟州、通州,由东直门、朝阳门和东岳庙进到北京城,就开始有些目迷五色,眼花缭乱。这也许是一种“文化震撼”,尽管朝鲜与中国曾经共享一个文化传统,也始终认同明代中国的文化观念和知识系谱,但彼此毕竟有差异。特别是清入关之后,彼此在文化上分道扬镳,更在想象之上又添了诸多好奇,在观察之外多了一些偏见 。所以,对他们来说北京的一切都很有意思。从他们的日记来看,北京这里最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文化风景,一是琉璃厂书肆里的种种典籍,二是天主堂的洋人、绘画和玩艺儿,三是博学多闻的文化人,四是街头常常可见的“幻戏”即变戏法儿。除此之外,就是北京城里的戏曲演出了,在他们看来,因为这不仅仅是上演的戏曲,而且也是观察中国的材料,正如道光十二年(1832)金景善(1788—?)《燕辕直指》卷四《留馆录》中引申王阳明的话说的:“韶是舜一本戏,武是武王一本戏,则桀纣幽厉亦当有一本戏。今之所演,乃清人一本戏耶。既无季札之知,则未可遽论其政之得失。” 那么,他们在这些戏剧中看到了什么样的“政之得失”呢?
各种燕行文献中所见朝鲜使者眼中的戏曲演出,大概有三类,也就是宫廷演剧、民间演剧和茶园演剧。
先说宫廷演剧。因为他们多是朝鲜国王派遣的贺岁、谢恩、朝贡使臣,职责所在,必然出席各种官方礼仪活动,而在当时官方礼仪活动中,也常有例行戏剧表演,像乾隆五十五年(1780)八月为贺乾隆八十寿辰而来的徐浩修(1736—1799),就在圆明园看过戏。看到平时的戏码儿或是打打闹闹,或是翩跹狎嬲,只是热闹和喜庆,深受朱子学影响的他对此颇有微词,觉得万国来朝的时候,“肃肃宫廷,胡为此淫亵,不待史氏之讥,余已辞颜”。不过,到了正经宴请诸王、贝勒和各国使臣的大日子设九九大庆宴,他看到从卯时到未时有《八洞神仙》、《九如歌颂》、《象纬有征》、《遐龄无量》、《仙子效灵》、《对人祝圣》等十六章,他才知道,宫廷演出不像外面,而是另有戏码的 。咸丰十年(1860)来使的朴齐仁则仔细地记载过皇帝听戏的地方,皇帝在北殿,百官与来宾在东西两庑。平常两庑有窗棂,听戏的时候撤去窗棂,下面铺上黑毯,上面铺了白毯,南面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颐和园戏台,“庭中有一高楼,楼之中间虚通,而四面皆有厅板,设栏于其中,可见十丈旗楼,下设补阶板,板上铺白毯,边幅设栏杆,以西洋布为幔帐,尽云纹五彩,自檐楹壁栏,一色涂抹,如设丹雘,高开凉棚,以细芦苇贴覆之,……此是皇上听戏处也” 。
宫廷中的演剧讲气派,也讲象征,有很多规矩或者规定 。不过民间却不同,每逢节庆、庙会,或是娶亲嫁女的时候,城镇和乡村也少不了戏班凑热闹 。朴齐仁曾经记载过,当时北方包括北京的佛寺、关帝庙、祠堂,往往有戏台,他说:“寺观及关庙之对,必设戏台,深高雄杰,丹雘金碧,凳桌之属,动以千计,沿道往往设芦苇为高台楼阁之状,结构之工,飘渺峥嵘,每于上中元佳节和畅之时演剧。” 这种戏台“以红碧绣帐,中分而幢之”,里面类似今天的后台,就是演员“妆着戏具、换面改头,做出戏本之地”。而前面就是戏台,戏台上还有长桌供吹笳弄笛之人用,而戏台前面与左右空地便是观众空间。这种没有围墙的戏剧演出,多与乡镇村寨的赛会节庆有关,据说“其中女子之游玩者,皆凝妆盛饰,百十为群,并乘大车,联络道路,以赴戏所,驻车于台前,仍乘而观戏”。这显然是不收费的,所以观众相当杂,尤其是妇女,平时难得有这样的娱乐,在此时纷纷出来观戏。朴齐仁说,他在这种演戏场合看到,“有女群之来,观者皆粧盛。晞乘车而来,驻车于棚下,仍乘车观玩。容止极其娴雅。所驾骡牛,皆卸却嚼勒,放散于山隈苇草间,任其饱吃,以至罢归。各自牵致,人无杂还扰攘之弊,马无横迭换绪之患。其他观玩之人,或立或坐,棚上棚下,如堵如海” 。(见图14)看来,清代中叶的北方民间,在正月到三月即农闲之时,村社常常演戏为乐,如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李遇骏就记载说:“凡州府村镇市坊都会处皆有戏台,男女奔波争施钱财。” 当然,这种乡村演戏毕竟简陋些。四年以后的咸丰三年(1853),姜时永也说,他在中安堡看到“村前设戏场”,这个戏场比不得北京城里的戏院,更比不上宫廷中的戏楼,而是临时用芦苇搭起来的阁子,“鼓吹甚闹,假面彩衣之人自格中连续出来,或歌或舞,或拔剑挺枪,相对击刺,有若战争之状”,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绍兴乡下的社戏。尽管比起“皇城戏楼物色无足可观”,但是“观者如堵,士女皆乘大车,上作箪屋以遮暴阳焉” 。
不过,这里要重点讨论的是北京城里商业性的茶园演剧。根据朝鲜使者的描述,当时的北京戏坛很热闹,嘉庆末年到北京的成祐曾(1783—1864)就说,北京城里面,茶园戏院酒馆歌楼不下千所,日日鼓笛丝竹,笙歌之声相闻,他和朋友曾到一处茶园观看,“丹青不下寺刹,广可四五十间,上设层栏,已有踞凳而坐者累百人。余乃循栏而上,俯视楼下,北壁有房门而设帷,即倡夫着衣之所,……闻房中乐作,少焉,乐工执器而出,初为天子朝会之相,或着金冠,其制方而不圆,或着纱帽,其屋甚低,角则画以金彩,或为曲角,朝服不为团领而直之,带以玉以金,如我国也字带。一回后,为关公战争之像,甲胄剑戟森严,有霜雪之气,军伍相斗,挥刀弄槊,使人可惊” 。
这种在朝鲜看不到的文化景观,对他们很有诱惑,尽管语言不通,但很多出使中国的朝鲜文人都愿意在这里流连,通过戏曲演出了解大清国的文化盛衰,也体会他们不曾想到的燕京繁华。早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李在学(1745—1806)就记载,他曾在正月初三到正阳门外看戏,在日记里面他曾描述说,北京演戏的茶园“一台构曾(层)楼,三面复道,共百余间,排列盘凳、茶钟、香炉之属,……阁中栏下稍北,作戏场。而揭‘乐庆韶舞’四字,柱之左右牌刻题‘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历历说道逢场;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得失悲欢,重重荣教演戏’五十字” ,和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湖广会馆戏楼很像 ,正如蒋士诠《京师乐府词》中“戏园”所说:“三面起楼下复廊,广庭十丈台中央。” 而道光十年(1830)随着谢恩使团到北京的书状姜时永,更特别记载了正阳门外的燕喜堂,据他说,这个从明朝查氏就建起来的燕喜堂,即后来的广和楼,是当时文士最喜欢的地方 。特别是,一些高官贵人也爱到这里,所以只要一看到“朱轮华毂,填咽门巷”,就知道有重要人物来了。这个戏楼极为宽敞,“栏杆四围如口字,中设戏场,可以依栏而临视,梁椽之间下垂铁索,悬以羊角绣灯,几为数百颗,所以备夜宴也,楼上间间障隔,而每设床桌椅子,所以处观剧之人”。据朝鲜人说,这种雅座中,有四十几种果品、四十几种菜点。而在这个燕喜堂中,每天有几千人同时观戏宴饮,却“一时供馈,无一差池” 。
道光三年也就是1823年正月,为嘉庆皇帝的三年丧期已满,迫不及待的茶园戏楼就开始了他们的演出,茶园纷纷贴出“嘉庆皇帝丧期已阕许设戏之文凭”,并且在旁边张榜告示所演出的剧目,这一年来北京的朝鲜使者徐有素记载,正阳门外广盛楼有春台班、天庆班、四喜班、庆德班等十几个戏班粉墨登场,揭开了清代戏曲史上最热闹时代的序幕 。
二 茶园的价码、角色和其他
也许是因为文化差异的缘故,朝鲜使者对北京戏剧很好奇,记载得也格外精细。在他们看来,北京戏剧演出中不仅生旦净末各司其职,舞唱乐队各有分工,而且服饰器具鲜丽精致,戏楼设计布置合理,实在比朝鲜高明和复杂得多。例如道光八年(1828)佚名的《往还日记》中就说:“服色与器械,决非我国可办,而戏法亦殊,假如《鸿门宴》,则戏子辈各差一任,有项羽焉,有沛公焉,张良、樊哙、范增、项庄等,各扮其人,有舞有唱,乐随节奏而作,袍笏、甲胄、衣裳、冠带、枪剑、幡幢、旗帜、畜物之属,各样造置,皆精致新鲜,乐夫皆踞椅而坐,周以层阁,看者无叠遮复立之患。” 在这些细致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知道当时北京茶园戏楼演剧的种种具体情况。
首先,看茶园听戏的价钱。前引道光八年(1828)佚名《往还日记》中说,面对戏台的楼上,即那种现代所谓雅座或者包厢,以及戏台下面庭中座位,价格各有等差。楼上最靠近戏台的,常常以屏风隔开,分成三四间,这种类似近代包厢的位置,叫做“官座”,右楼官座叫“上场门”,左楼官座叫“下场门”。其中,下场门第二座要价最高,所以叫作“但得隔帘微献笑,千金难买下场门” 。据说“楼上第一间,赀钱二十缗”。而道光十年(1830)的姜时永则说,燕喜堂的包厢价格是四两银子。可见,这种高级包间价格不菲,当然饮食也算在这四两银子之中。那么,二十缗或四两银子的包厢是什么样子呢?据说是“罗床成行,(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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