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虎逆

“儿子,我会用微信了。”

看到老妈的短信,我的脑海蹦出一幅红色年代的宣传画:蓝天大海的背景前,老妈健硕的身体站成豪情万丈的姿势,脸上抹出高原红,右手攥着购卡免费送的智能手机,左臂摇晃着脂肪伸向远方。爷爷爸爸跟在身后,奶奶一贯地茫然不知所措。画面下方印着铁划银钩的大红字:一定要紧跟移动互联时代!

“好啊,呵呵,”回复完,我赶紧清理了自己的朋友圈。当天下午,老妈开始疯狂点赞,连相册封面图都怒赞了两遍。她一个猛子扎进朋友圈的汪洋大海,扑扑楞楞的,自得其乐,倒也挺好。

后来才发现,我的乐观跟“赶英超美”一样盲目。

刷新了的恐怖经验

自从一失足在河北燕郊买了房子,我偶尔向她描述起那里有多么可怕:住宅楼一个挨着一个,恨不得伸手就摸着;几万人每天挤长途公交,跟蚂蚱似的在高速公路爬行;父母为让孩子多睡会儿,凌晨四五点到公交站排队。“哎呀那咋办?”她问。

隔了一天,母亲大人在朋友圈转了条微信,“河北燕郊惊现UFO,吓傻了!”

雾霾、拥堵、光怪陆离的世相,大概就是她体验到的大城市、未来感,飞碟又有什么奇怪?这是荒诞主义的深刻啊——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接下来的十几天,她每天炫技般刷屏,最多时一天将近30条。

——四川女大学生与帅哥开房被迷晕,早晨在浴缸醒来,肾没了!

——可口可乐承认果粒橙含有禁用农药,可致脑麻痹,别再给孩子喂农药啦!

——爷爷竟然强奸了孙女十年,禽兽不如,我们这个社会怎么了?!(配图是岛国AV截图,惭愧,我确实辨认出来了)

——食物相克,豆腐和蜂蜜同食导致耳聋,虾和富含维C食物同食生成砒霜,剧毒!

——女白领常吃鸡翅膀,罹患子宫瘤,太恐怖了!

——持续吃素90年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太惊人了!

——母亲生气发怒,体内分泌大量毒素,母乳喂养害死宝宝!

——河北少女染艾滋,报复324人,准备再睡2000人!

——洗澡先洗头,诱发脑溢血!

……

不仅是转发,老妈还要配上评说,声讨、感动,对他人施以关怀。

我哭笑不得,本以为是打开了新鲜世界的一扇窗,结果她成了传播伪科学和真谣言的急先锋。等我回到关中老家,家人关于恐怖的经验已经成功刷新,就连不识字的奶奶也念叨着什么菜什么致癌。他们生活在各种骇人的传闻里,说是忧惧,又近乎调笑;当成闲谈,却严肃对待着。生活的风险变得虚无缥缈又无孔不入,过去年代引领他们的那种品质——勇气、忍耐,以及来自生活本身的辨识力,到这时再也不起作用了。

“微信现在是我的寄托”

民国年间,村里窜来一个凶狠的刀客,骑着大马,在路口一枪打死了赵家的儿子,扬言“谁要收尸就跟他一样下场”。十几天里,村里人噤若寒蝉,大白天也不敢出门走动。最后是爷爷的爸爸拉着架子车,把尸体敛了埋在庄东里。两家从此成了世交。据说曾祖父做过账房先生,留着枯白的辫子,能双手飞快地打算盘,我在照片里见过他,跨坐在木凳上,面前放着鸟笼。

大炼钢铁的时候,又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说完便拿走了家里惟一的烂菜刀。爷爷奶奶站在一边,只能默默地看着。在那之前,隔壁的老汉从县城买了两尊毛主席半身像,用扁担挑着进了村,边走边憨憨地说,“赶一猪娃都贵”(比一头猪崽都要贵),从此每有批斗会,老汉都得怂怂地站在台上。

流窜杀人犯魏振海搅得人心惶惶大概是96年前后的事了,那时全家为做生意搬到了镇上。小镇靠近渭河北岸的交通要道,在市场风潮刮到西部时慢慢繁荣起来,常有外省人出入,因此流窜犯的传言听起来十分真切。那个冬天,我每天清晨挨家敲门,纠集四五个同学才敢上学去,有的还在兜里揣把小刀。几年以后听人说,魏振海早在1990年就被枪毙在草滩,留下一张仰天大笑的黑白照片。

我妈一脚踢开门、气喘吁吁地放下一大袋板蓝根和20袋食用盐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电视上实时播报着“非典”的确诊和死亡人数,镇上的小混混自发联合起来,用大木桩和水泥墩封锁了道路,昼夜轮班。奇怪的是,我们这些中学生丝毫体会不到恐怖,反而是兴奋、一种“我在群众中”的崇高感,以至于“非典”结束后,我看到小混混又穿回了吊着铁链的黑夹克、在街道漫无目的游荡时,感到了一丝丝失落。

抛却善恶是非,互联网时代以前的恐怖蕴含着“迷人”的一面:沉重,充满力量,像一种苦行,摒弃了虚伪轻浮,使人谦卑、行走在地上。而在社交网络上疯长的那种恐怖,不管它是否以真实为基础,都只是一种安全的、蒙蔽人的模拟,激发起无关紧要的道德感。借助转发——轻巧的几次按键,这焦虑和道德热情即刻满足、迅速消弭,轻易的唤起和轻巧的取消,像烟瘾一样,伸展为一种无意义的精神游戏,却足以使人陶醉其中。

在对人类生存的描绘中,有加缪局外人式的恐怖,但那股高冷的精英气,注定无法流行。乔治·奥威尔的恐怖已是明日黄花,是不能相互否定的前30年。甚至赫胥黎的恐怖也都过时——我们真的会沉溺于无尽的消遣取乐吗?连赖在更年期边上的老妈都开始忧心忡忡、道德感爆棚地关心起公共事务来了呢。

老妈不断地流泪、感动、恐惧,微信简直就是她的宗教(她似有若无地表示过,“微信现在是我的寄托。”)。于是,展现在世人眼前的只有互联网骄子马化腾的美丽新世界,一切情感,连烈度最大的恐怖也变得轻浮、滑稽、易逝。如果说奥威尔等人的恐怖呈现了深刻的人类经验,马化腾式的恐怖——商业、信息、人性,在奇怪的逻辑下顺理成章地组合——又何尝没有展现出令人不安的前景呢?

那个偏好恐吓性信息的营销号终于成了老妈的最爱,一有更新便积极转发。时间长了,她不再满足于转发,甚至开始了创作,用排比句宣扬道德教谕,但因为韵脚过于齐整,原创性总是遭到怀疑。

眼看她对恐怖的心态从痛恨变为依赖和迷恋,我终于受不了,告诉她,你把那个公众号删了,成天胡说八道。

“知道了,”她回了3个字,像是老佛爷的朱批。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链接:http://www.nfpeople.com/story_view.php?id=5704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