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鞠白玉(香港《苹果日报记者》)

上次见到洪启是五年前的乌鲁木齐事件后,那年的北京正是酷暑桑拿天,又热又烦躁,他大眼睛里全是伤感。维族人汉族人的争端,是种族问题还是政治问题他无心思量,心里疼的是双方都有无辜受伤害的人。「这次我更尴尬了。」他说的是月初在昆明火车站的恐怖事件。「每个新疆人都会有我这种难言的尴尬,就像这事情和你有特别直接的关系,就像你在场,站在那里无能为力。」更让他尴尬的是他的血统。

洪启,诗人、歌手,内地新民歌运动发起人。1973年生于新疆和田,自幼被乌鲁木齐的汉人家庭养大,1992年开始创作民谣并移居北京。代表作《红雪莲》、《九棵树》等。2012年在新疆人民剧场举办《回乡之路──洪启作品演唱会》,是首个体制外歌手在官方剧场的个人音乐会。

洪启的长相是典型的新疆和田人面容,百分百的维族样子。他身份证上写汉族,给他日后的生活带来很多便利。他身边一众维族音乐人、导演、艺术家,都纷纷想去找关系改民族。一张新疆身份证上写的是维族,又长着典型的维人长相,在整个汉地里的艰难,如若不是维人亲自说起,汉人无从想像。

「我也经常会因长相被叫住,查身份证。住酒店被拒绝,告诉我客满了。」洪启尚有解释的馀地,因为他是在汉人家庭里长大的维族小孩。但其他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洪启的亲生父母是谁他现在也无从得知,只记得出名后汉族母亲总是心生忧虑,格外嘱咐他不要接受电视台的採访──怕他亲生父母看见了会找来。

他也从不提起想去寻找血亲,怕伤了养母的心。从一出生他就在这个原籍浙江的兵团家庭里长大,到四岁时养父母又生了一个弟弟。他活得健康自足,从未想过自己与其他人有甚麽不同。在兵团大院里皆是汉族孩子,他小时第一次听人说他长得像维人,也心生诧异。

在他童年记忆里,汉人维人其实从没有明显分别,他交了许多维人朋友,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唱歌,从他们的文化里汲取了最初的音乐养份。那样自由辽阔又纯朴的旋律,是他日后所有民谣作品中的主音阶,他跟维人亲近的不仅是血缘,也是文化。

他有一个好朋友,是被维族人收养的汉族孤儿,说着一口流利的维语。他们在天南海北闯荡着,新疆是永恒的故土,只是随着这10年不断发生的民族衝突,家园的意味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那些因为出行不便的维族人,和其他任何一个种族一样,他们也在热爱着自己从青春就开始生活的异乡,北京、上海、广州,突然城市开始不欢迎他们了。说要改身份证上的民族,脸上是笑着的,心里是苦的。

「恐怖分子不能代表维人说话,他们也是维人的敌人。」

 

■洪启更愿意在小酒吧演唱,这样他能和歌迷坐得更近,像是与朋友们的倾谈。

 

 

■2011年新疆春节晚会,洪启与一班塔吉克族的小朋友一起表演。

 

 

■洪启的外表是典型新疆维族人,却是由汉族人养大。现在他只想成为两族的桥梁。

》》》》一块钱闯北京

洪启19岁写下传唱大江南北的民谣《红雪莲》,得益于他早年对诗歌文学的热爱。新疆自有天高地远,但他总想到更大的城市里来。

1992年他到北京,一个星期的慢车,从火车站走出时,身上只有一元。花五毛钱乘地铁到中央民族乐团找一个新疆籍老师,二人从未谋面只有过通信,但对方立刻带他去餐馆吃饭,安排了住处。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慷慨如今再不可複製。而后他又坐车去往北郊,那里的圆明园住着全国各地流浪而来的画家与诗人。

洪启那时还不会写乐谱,琴也不会弹。他写的歌都是哼唱出来的,再由别人製谱。他作为一个音乐人当时对音乐原理的理解是浅的,他承认初来北京想要找的是一种生活的情境。

内地的民谣运动发起和台湾相似,音乐人不能忍受音乐文化所受的西方影响,执意于在中国音乐中寻求意境。年轻人听摇滚听Jazz,开放的心态对于文化来说都是好事,但他总记得当年齐秦去新疆採风,第一件事就要去拜访王洛宾。王洛宾是民歌之王更是新疆人的骄傲,他就是一个汉地人将汉风的意境和新疆民乐结合得最好的大师。

作家王蒙、诗人艾青,直至后来的年轻音乐人包括唐朝乐队的丁武,无一不在广漠新疆寻找到生命的律动与感动,那些深植于他们日后脍炙人口的作品中。而作为新疆人的洪启,他知道这个民族有多质朴有多豪迈,他们几乎是整个中国最快乐也最单纯的民族,他们只要有酒有馕有一把琴一具歌喉,就能将生活变得歌舞飞扬。

离开新疆到汉地以前,洪启并未有认真地审视过自己家乡的文化,而他离家乡越远,新疆的气息就越紧紧牵着他,让他的心思和目光无法从故土离开。他哼唱出来的每一首歌都无法摆脱血脉传承的气韵,他在汉人家庭长大中所受到的汉族教育,又令他对中国传统诗词歌赋有恬然的亲近。所以现在洪启的每一首经典作品里,都有着跨越和融合两种民族文化的风格。这是独属于他的,和他的命运际遇有关。

》》》》南北分界的裂隙

然而不仅仅是音乐,在生活里他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做起这两种文化的桥梁。这是一种后知后觉,起码来北京的前10年,他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直到2009年,乌鲁木齐因为暴乱,无形中形成了南北界别。他很多好朋友仍然住在二道桥附近,那是维人的居住地,而对汉人来说莫若是一种凶险之地。他们互不了解也无法原谅。而洪启每当回到家乡仍很自然地到那边去寻找他的老朋友们,对他来说,他们一直是情同手足的弟兄们。

「七五」之后他带着好友到乌鲁木齐,说:请你吃最最地道的新疆饭。而他的朋友说:我害怕。

他愕然,又忽然悲哀地明白了,种族之间已经产生了裂隙。那是他少年岁月里从不曾想到的问题。

这些年里他常主动要带北京的友人们去新疆,于是无论是诗人画家音乐家或是艺评人,也不管以前有没有造访过新疆,都将由洪启带着开启另一种新疆之旅,他们可以跟随他到新疆腹地更可以一直向南,到常人传说不欢迎汉人的地方,去感受那种安详和热情。

他甚至将自己的北京妻子带回新疆举行婚礼,就选在二道桥区专门给维人办婚礼的地方,那一天的快乐不是只属于这个新郎,所有来参与的父亲的汉族朋友,自己的哈萨克和蒙古族朋友和大多数的维族朋友以及当地的政治干部都来享受这种快乐。

「我身体里是维人的血,但我喝着汉人的奶,都是我的兄弟们,我爱他们呀。」他说得眼眶红了。

他总是渴望着汉人与维人们能有更多的接触,互相接纳互相欣赏对方的文化。没有甚麽比艺术更具有永恒的力量,也没有比音乐更容易掌握的语言。一个微笑一首歌一支舞一个夜晚,足以消弭许久以来的偏见。

「如果你没有真正到过南疆,没有到过真正维人生活的地方,没有真正体验过甚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疆人,那麽任何一种说法都不会是客观。」洪启去南疆接触过两百个以上的民间艺人,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质朴简单生性乐观有才华,是这个民族的标准样板,诞生的音乐我敢说是民族音乐里最伟大的,连他们的忧伤的方式都是高贵的。」

关于极端分子,洪启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们多是一些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生活的环境非常闭塞,这样的年轻人容易受到煽动,当他们以伊斯兰教义发起这种暴动时,他们可能甚至从没有看过《古兰经》,他们从不知道真正的伊斯兰教义教给他们的绝不是这些。所以那些人所谓的信仰和真正的伊斯兰教徒完全不同。

 

■19岁时他尽力要离开家乡。30岁后他渴望回到家乡,一次次地穿越整个新疆去寻找音乐灵感。

 

 

■洪启并不会讲维语,但凭他的维人面孔和豪迈性格,在南北疆结交了许多朋友。他在他们的文化里吸取养份,能够回报的就是将他们的文化让汉族了解。

》》》》多个民族的饭局

洪启是歌手亦是创作人,在北京生活20年后他选择离开,从2012年他去了温暖湿润的南方城市深圳,在那里他继续做着新民歌运动,一直在挖掘和推介真正的中国音乐,也将每年3月14日纪念王洛宾的歌会在深圳举办下去。是北京寒冬里刺骨的风或是夏天的闷热雾霾将他赶走了,另有一种隐痛那也是所有维人面临的难题,就是由暴乱引起的更为严厉的种族政策,他无法面对这个。

他常回北京与友人相聚,音乐人们都怀念他在北京时建立起的「红馆」会所,那是夜夜笙歌与倾谈的聚集地,他们能随时乘兴来去。

他此番回来,特意将自己熟悉的官员、警察、记者、时政批评家,加上音乐和导演行业里的维族与回族友人们约到一起。一个庞大的饭局,因为洪启的缘故,并无面面相觑,人们需要有这样的时机。他的维人朋友说着在京20年所遇的种种不平与不便,尽管他们已经在汉地深深地扎根并且在各个行业里做得出色,但仍回避不掉这种锥心的难堪。

而洪启笑着,担待着,让他们尽情地去说着,而官员们尽力地解释着。他默默地饮着酒,又拿起吉他,轻声唱起了自己以前写下的情歌。

「22年前我到北京那天,只有一块钱,一个人也不认识。到今天,我拥有这麽多的朋友。我想让他们总能这样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