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又按:前两年一群作家们猛抄毛延讲,昨天今上又号召像周小平、范曾这样“德艺双馨”的人学习如何搞写作与艺术,弄清为何人服务的问题,不知前两天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迪亚诺是否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对于服务谁这样高大上的问题,我觉得还是流沙河先生说得到位:“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十四年前的旧文,看起来还是那么应景,这真不是我的错。原文为《作家的豢养及其解放》,今紧跟号召易名为《二逼青年如何为人民服务?》2014年10月16日于成都

冉按:这是六年前的旧文,曾于2002年在网络上发过,但似乎流传不广,搜索未易。2002年贴的时候,曾写过一个按语:“有感于与慕容雪村兄在天涯短消息里谈及中国制度下的作家,特贴一旧文以支持他的观点。”今又发生作家洪峰上街乞讨其工资之事,故再传予敝博,以使朋友们明了我对此一事件的态度。首先我要我对洪峰的境遇充满同情之理解,在目前这体制未彻底改革之情形下,洪峰有权利获得他应该获得的一切。任何要求洪峰像王小波一样不需要体制护佑,而达成自由写作之要求,都有些强人所难,太过干预别人的生活,似乎有些太过要别人去牺牲自己权利的“积极自由”。别人脱不脱离体制试水,那是别人的权利,他人可以言说,但无权指责。

但我要说,我赞赏王小波,同时我也主张解散作协,不养作家,哪怕是合同制作家,都不能拿纳税人的钱来养。在这个肉弱强食的世界,比作家(或者说码字)更需要关怀的人,大有人在。一个社会应该把钱用在那些已经损失得太多的人身上,而不是肥上加膘的“马太效应”。作家固然不是强势者,但也绝非下层人士。作家只是个职业,不比谁更高尚,也不比谁更值得花纳税人的钱来养,不比谁更值得同情。现在的养是豢养,因为执政者觉得这是他拿钱在养你,其实是他在偷换纳税人养的概念而已。但执政者手中有支配这钱的权利(按民选政府这钱怎么用是公开的,必须接受监督,但在我们这里不是),于是就掌握许多码字者的生存权利。执政者为什么愿意把写字的人养起来,而不养农民工人呢,那些因为码字者有些叫板的能力——最差都是要说怪话、题反诗,何况说不定他还有能力制造话语权、影响民众的态度呢——让执政者无法释怀,与其让你公开说,不如拿点小钱封你的口。这样一来,就豢养了一大批拿纳税人钱的作家,其实这已是这个国家的精神怪胎。2006年11月12日于成都

在我看来,作家被豢养起来,而成所谓的“专业作家”,是二十世纪可笑可悲的精神阉割事件之一。这就像野马被豢养,最终丧失野马自由奔跑的天性,而成为曲意逢迎主人旨意的“矮种马”一样,《庄子》一书中的《马蹄》篇早已洞穿此点。惜乎二千年之后,仍有许多人执迷不悟,相信作家是可以按官方旨意或者个人意愿培养出来的,实在滑天下之大稽。小子不敏,不知托尔斯、海明威、马尔克斯等世界文学巨匠是哪个机构,哪个人将其培养出来的。如果你执意说他们是某个机构,某个人将他们培养成著名作家的,我想他们贡献给你的无非是世界通用“比中指拇”。

在如此糟糕的局面下,自然就惹得我的朋友李海洲要在《重庆青年报》拿火药枪来“消灭文学”。其实这真是活天冤枉。文学何错之有!它历几千年而不灭,大抵在于文学反应了人的喜怒哀乐,对现实的不满也好,人类大苦闷之发泄也好,“偶有文章娱小我”也好,说明文学是人们真正历久不灭的一种需要。我们估且不说真正的文学作品驱谴文字的功夫要如何的高妙,关键在于要说人话。当然说人话,在我们所处的艰难语境之下,是需要勇气的。而被豢养起来的作家,一般说来是没有这种勇气的。因为一旦断炊,他们的生计便没有着落。一方面,因为他们所写的作品,不能进入市场,实现自由买卖,养家活口极为困难。另一方面是因为被豢起来的作家,除了作家是他们的“专业”以外,便一无所长。事实上,在1949年以前的历史中,是没有什么专业作家一说的,李白、苏东坡等文学大师不是,甚至早期的鲁迅也不是,只是教师或者教育部的公务员(鲁迅晚年靠卖文为生,应属职业作家而非专业作家,因为他的作品有广大的市场及读者)。换言之,真正的作家,在作家的名号之外,另有职业,譬如教书或者当公务员等。像王小波除了自己的作品有独特的表达,自由之思想以外,他之辞职而独立出来,不受羁绊而专事写作,用市场来检验自己的作品,也是王小波受许多人之好评的一个原因。而当此市场经济的情况下,许多“专业”作家因为不能或无能我手写我心,他们就只有为一碗活命的馊稀饭更加起劲地去做“宣传”工作。根本谈不上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何来所谓的“创作”。因为是被豢养起来的,故尔也就是终身制,使得像丁玲曾经说的“一本书主义”格外吃香,有的人不只是一本书吃一辈子,甚至是一篇臭不可闻的文章也要吃一辈子,这样就使很多只看现象,不看实质的论者迁就于文学,而使文学本身成为替罪羊。

至于说将作家评出个一、二、三等,更是滑稽之至。专事思想及灵魂的人,竟然也像可以量化的工匠一样被评出个等级,如果不是承袭前苏联做法,真算得上是中国在四大发明之外的又一大发明。因为作家的评级,不可能量化,因此那些只要写过两篇文章、出个一本由于没有人看而锁进抽屉的书,便可因为自己的年龄、资历、官位被评定为一级或二级作家,而且那些越是被评为一级的不少作家,往往是名气不大年龄大,外界越是没听说过的人,书越是卖不动的人,往往越有可能是一级作家。当然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在我们这种制度下,常常出现的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如此一来,我们便不难理解李海洲要“消灭文学”,伊沙要“解散作协”之类过于激愤的言辞和主意。使得“吃皇粮”的专业作家最终只有说他们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才可能借助所谓的“政治上正确”,靠强权之压制来取胜。但无论怎么对此曲为辩护,都不能掩盖作协这种民间官办的团体,浪费纳税人的钱财将大批的人养起来的现实。而作家之被养,看起来是官方所养,其实是纳税人的钱,而不少作家不说人话,不替许多是纳税人包括纳税人中的弱势群体说话,做的也是粉饰现实的事。如果说这样的作家应该被养起来,那么对许多失业者就是不公正的,因为这样的作家并不比一个下岗工人更重要,我实在看不出养作家的必要。目下文学的不景气,原因固多,但与被豢养起来的“作家”,不说或者不能说人话有关。当然,文学不是白米饭,我们天天要吃;如果说文学不可能获得大白米饭那样的关注,那不是文学的过错。要求文学像大白米饭一样天天被人关注,就像要求太监性功能卓越一样,是不公平的。

李海洲的“消灭文学”,伊沙的“解散作协”,都有些耸人听闻,但他们拯救文学的用心是良苦的。真正可以操作的不是解散作协,而是在政治体制改革的大背景下,将作协完全办成民间团体,作家们有个协会是为了便于交流,是为了更好地在宪法之内保护自己的创作自由不受侵犯,在法律之内保护自己的著作权益不受侵害,不是为了跟谁保持一致,不是为了浪费纳税人的钱财。因为作家的创作实在只是比智慧比创造的个体劳动,不是比哪个更会说假话,更会取悦于强势群体。作家应该独立而自由,如此一来,真正好而且伟大的文学作品才有可能诞生。

2000年6月2—3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