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记者为了新闻理想而三次入狱,不知是不是创造了人类新闻史上的纪录?如果是的话,证明了这是世界上新闻管制最严厉、对新闻记者最摧残的国家,也证明了这位记者是世界上最勇敢的记者。这个国家叫中国,这位记者叫高瑜。
党控制一切
在这个由“不信邪”的党控制一切的国家,党的总书记却充满激情地发出号召,要求人民都做美好的中国梦。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是纽约的白天,北京的深夜,你能想象年过七旬的高瑜在阴冷的囹圄之中,中国梦有多香甜?
同一首歌,同一个梦——这似乎是央视某个节目的口号,正是中国生存的明规则:如果你不是跟着唱同一首歌,不是跟着做同一个梦,你就得被人押着在中央电视台认罪。
这种对人格的羞辱、对人权的侵害、对法治的践踏,全世界还有哪几个野蛮的国家在做?想必,你们得意,这比文化大革命的游街,接受教育、接受恐吓的群众人数不知多了多少倍?然而,同时,你们将高瑜的形象、影响力、历史记忆扩大了多少倍?你们也将历史耻辱碑上你们自己的名字挖深了多少倍?
我不忍看高瑜在央视上“认罪”“忏悔”的节目,但我知道这个违心的认罪,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心,这个对罪行的忏悔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愧疚。谁家的儿子,受得了母亲三度入狱?而对于母亲而言,儿子幼年自己坐了牢,儿子少年自己坐了牢,儿子青年自己还坐牢,最坚强的女性也会崩溃。事实上,在这次入狱前,高瑜每每提及她的儿子,随之总是叹气:“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儿子。”于是,情报精准的秘密警察们一下子降伏了这位勇敢的记者、脆弱的母亲,将她儿子一同捕获,从而成功地把高瑜逼上了电视。
泄密的指控
我至今也没有完整看过高瑜被指控“泄密”的那份文件,因为中共八股文字对正常人的心智是多大的蔑视和嘲弄!这份早就流传于网上的所谓文件,既不是军事机密,也不是经济机密,只是一份意识形态的“正确指引”。
原本是中共宣传系统某高官,希望借明镜媒体,来纠正外界对中共宣传舆论的“误解”。跟泄露国家机密、跟高瑜这个非官方记者又扯得什么关系?
这当然是天底下都知道的借口,为的是阻止高瑜唱出不同的歌。因为没有几个中国的记者,可以坚持到70岁还在采访第一线;没有几个中国的记者,有比高瑜更丰厚、更多重的人脉关系;没有一个中国的记者,比她获得更多国际奖项——她不只是一个记者,她也是众多媒体的引导者、消息来源和评论家;一些中共党内的改革派元老,对高瑜的信任也非比寻常,没有了高瑜相助,便难以让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
虽然高瑜是位专长中国时事的记者,但独立性使她似乎没有需要固守的政治派系、意识形态原则。从她的报导内容、评论观点,可以清晰看到其专业精神,尖锐明快,却没有陷入一党一派之私。
这种职业道德在中国固然不易生存,有些中国人到了海外自由世界,也不能理解和容忍具有这种精神的媒体人。高瑜这次被抓前后,还有媒体荒唐地说她是什么“江派放风人”,而她被抓是习近平向江泽民下手的一个信号。
这种构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对事实是一种歪曲,对受众是一种误导,对失去基本自由的高瑜,更是一种进一步的伤害。至少在我与高瑜打交道的过程中,高瑜曾经帮助澄清过习近平家族财富的传闻,因为习家认为西方某家媒体报导的习家财富有不实之处,便请高瑜通过明镜的媒体予以澄清。
这件“秘事”高瑜未曾对外披露过,但我知道习家曾表示过谢意。如果按照上面某些媒体的逻辑来推理,高瑜被抓,是否意味着江泽民势力对习近平的反扑?
政治哪里会如此简单,新闻哪里会如此苍白?即使高瑜与习家有某种关系,高并没有借此使这关系更亲密,而是毫不含糊地用独立媒体人的眼光评介习近平的言行。
不管你认为她说得对不对,这都是她独立的见解。不止是对习近平、江泽民、薄熙来,即使对很熟稔的朋友的评价,她的看法也是丰富、多层次,尽可能接近事实的面目。
新闻职业道德
很多时候,真相之所以常常被混淆,是我们没能守住职业的基本底线。这种坚守是脆弱的,有时候会使饭碗丢掉、有时候会使名誉受损、有时候会伤害亲情,当然更惨痛地是失去自由。俗人如我曾多少次劝高瑜花些时间理清楚丈夫的遗产(即某官方公司的欠账)、追一下下落不明的劳保福利档案、买一个基本的健康保险,然而,她答应了却没有积极去办理。她的热情还是在新闻,她的希望还是在新闻,她也就再次为了新闻失去自由。
古稀之年的她,出身中央党媒的她,历经多少政治风浪的她,难道不知道:天下没有独裁者可以容忍新闻而不要宣传?但她,当然也不只她,几乎有正常心智的人都知道:天下有什么文明国家不能容忍批评政府和官员、不能容忍平民非议朝纲?
中国崛起,需要的是能支撑崛起的文明基石,而不能仰仗万国来朝的逐利者,更不能豢养变态的宦官。文明基石建构的起点,便是尊重人的言论自由。没有言论自由,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自由。如果你没有准备好,但你也不应该比江泽民、胡锦涛时代更黒暗。
我快写完这篇短文的时候,纽约还是白天,北京还是黑夜,我不知道高瑜在监狱中会做什么梦。但我闭上眼晴回想我的祖国,高瑜便是一颗亮星。这是中国还让人不会完全绝望的星,她用三次失去自由的代价,让我们这代新闻人还不致于全部沉沦,也不致于让子孙嘲笑我们:在那个时代,没有人是英雄。
(2015年4月9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