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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种语言,大约总有一些词汇会让我们感到沉重。这是只能神通而难以言喻的某种感觉——这样一些语词仿佛与生俱来地具有特别的质量,一如陨石般破空砸下,让多数被击中的心灵感到一阵颤栗,甚而荡漾起如许莫名的痛楚。比如此际,当我拟出这样一个标题时,我忽然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我在大伯已然成灰的18年之后,依旧如故地感到失语的疼痛,感到我被这样一些词语压迫得艰于呼吸,甚至流不出眼泪。
我似乎看见大伯躺在四块黑铁般的词语之间——一头是命运和革命这两个古典词汇,一头是组织和爱情这两个现代词汇,它们的冰冷凝重更加显出大伯蜷曲一生的微弱。我又恍惚回到20几年前的冬夜,那是在珞珈山下武大的一个简陋平房中,大伯几乎百听不厌地再次在昏昏灯火下按响贝多芬的磁带。他指着咚咚咚冻轰鸣的四个音符对我说——你听,这就是命运之神在敲门。
那时年轻的我,还不谙命运的颜色,以为只要插紧锁钥就可以阻挡无常的脚步。以后在熟知大伯的往事之后,尤其在身经自己的坎壈之后,我方才明白,冥冥中似乎真有某个神秘的组织或者力量,在暗中编织着个体生命的运数。人在这样的社会中,如同等待植入软件的机器,终有一些莫测的编程员,在随心所欲地决定你的命途去向。你甚至会在一些失梦之夜,隐约听见那些黑暗中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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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唤作大伯的这个人名叫张志超,实际是姑婆家的长子。姑婆是我外婆的干姐姐,她们情同手足,于是两家从民国至今,一直保持着珍贵的情义。大伯的祖父在上个世纪初,是湖北汉川县田二河镇著名的剪纸艺人。祖父带着儿子(大伯的父亲)在世纪初年,一路剪纸剪到了圣彼得堡。据说他们父子神奇的手艺,在沙皇时代的俄罗斯城乡,曾经赚到过许多金卢布。后来十月革命爆发,俄罗斯陷入战乱,父子避祸返国的途中,在乌苏里江翻船,行李和钱币皆付之东流,他们仅得生还。
大伯的父亲名曰张怀宽,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中国乡村,可谓最先沐浴过欧风俄雨的前卫青年。他在俄乡的漫游旅程中,竟然无师自通地瞟学了西医知识,回到田二河镇之后,开办了汉川县的第一个西医诊所。也许由于他曾躬逢布尔什维克的革命,不免也怀抱着一些激进的社会理想,当董必武在湖北发展中共组织时,他成为了最早的一批党人。他一直以医生的身份从事着中共的地下情报、交通和武器医药供应工作,鄂省的黄麻苏区和洪湖苏区,乃至抗战时期的新四军,都曾经从他这儿得到过许多的帮助。最后终于因为叛徒出卖,他被民国政府定罪处决于1940年。湖北省人民政府于1951年颁发烈士证给予认定。
大伯出生于1919年9月。身为当时罕有的西医之家的长子,他自然从童年开始,就接受的是当年最新式的教育。几乎在中国乡村多还不知体育和西洋音乐的时候,他已经率先踢足球和学习小提琴了。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潜移默化地受着各种新思想的影响,还时常参与其父向“匪区”运送物质的冒险行动——虽然其父并未明告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大约是在1935年,16岁的大伯考进了湖北省立高中。头角峥嵘的他买舟东下,沿着汉水的古老航道,一袭青衫飘到了省城武昌——他那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终于启航,甚至幻想着此后云帆直挂,横济海沧。然而那个年代的中国,民国政府还只是半壁苟安,东三省早已沦陷,军阀和赤潮仍旧割据和席卷着大地,而更大的灾难正即将到来。对于他这样一个先天中就蕴含着左翼血液的青年,则此后的命运也必将卷入这个灾难频仍的国运之中。只是他当时并未足够的认识到,自家两代人头颅相许的事业,最终竟成为他一生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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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残留下来的旧照来看,大伯当时确实还算一个风流倜傥的新式青年。他不仅成绩优异,相貌清奇,还会钢琴提琴,甚至西洋绘画,传说还有一个不错的歌喉。这些特质使他很容易就在省高的同学中出类拔萃,很快就成为学生社团的领袖人物。
那时,大革命失败未久,在武汉曾经锋头很健的共产党惨遭蒋介石清洗,无数理想青年血沃中原。然而已经播下的星星火种,又很快在天赋激情的爱国学生之中暗自蔓延。1936年2月,地下党学长陈约珥、王曦和黄成美等人,邀约大伯等进步学生,秘密成立了一个读书会,开始在学生中传播共产主义。参加这个组织的学弟,还有后来成为中共总书记的赵紫阳(当时名曰赵承修)。今天的湖北省党史,确认这是大革命之后武汉的第一个党支部领导的秘密组织,史称“都府堤18号读书会”。
当年的这种读书会,不仅是在一起传阅禁书交流革命思想,他们还在假期被秘密分配到乡下去宣传鼓动;发动农民,启蒙新知,鼓吹民主自由,反对独裁专制。因而很快就被乡下的保甲组织揭发,国民党警备司令部迅速抄查了这个窝点,并逮捕了所有骨干,大伯自然也身在其中。因为所有的人皆未承认共党背景,警局也没把这些动乱孩子视为真正的敌人,于是关押一月后,全部交保释放,而且都还保留了学籍(放在今天,这样的事简直可谓匪夷所思)。
著名作家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的主人公贺国威,真名叫做何功伟,是当时湖北省学生地下党的领袖。他在1936年6月领导成立了湖北省第一届秘密学联,大伯是省高的代表。学联以反对蒋桂战争为名,发动了全省各校的“反内战救国运动”,组织了声势浩大的罢课示威游行,大伯是联络乡村师范的负责人。但运动很快被弹压,秘密学联也遭到破坏,何功伟潜逃上海。但是同年9月,李锐(50年代成为毛泽东秘书,80年代中组部部长,当时名曰李厚生)、密加凡(50年恩施宣传部部长,80年代湖北省社科院院长)、孙士祥(70年代一机部的领导)又组织了湖北省第二届秘密学联,任务是团结教育进步青年,准备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大伯作为省高的学生会主席,自然又躬逢其盛,成为其中的主力。
1936年底,这一伙狂飚青年又成立了左翼进步青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史称“民先”。他们坚持在国民党设置的学生集中军事训练营中,与右翼的复兴社蓝衣社做斗争。等到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正式爆发,“民先”解散,由中共正式领导成立了“青年救国团”,史称“青救”。大伯参与了湖北青救的组建工作,并担任武昌区团主委、宣传委员。这两个左翼社团,迄今仍被官方视为当时中共的重要外围组织。
1938年2月,大伯经学长陈约珥介绍,在许云家宣誓,正式成为中共党员。许云是何功伟的妻子,担任了监誓人(建国后她成为中国妇联的领导)。从此他作为魏泽同党小组的一员,开始了他的地下秘密工作,并在钱锳大姐领导的中共长江局青年党员训练班学习。
按影视剧的老话说——19岁的大伯终于找到了组织。他内心充满激动,因为在那样一个大时代,多数如他一样的所谓有志青年,都怨恨政府独裁,哀叹民生多艰,渴望以天下为己任,企图凭藉组织的力量来推翻专制,改造社会,挽救中国。恰好偏安在西北延安的中共,这时正好抛出了这样一副“团结抗战,爱国救亡”的猛药,顿时迎合了自命有责天下的众多男女青年的心灵。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的父亲也在从事着相同的事业。当他正式履新成为党员之后,他曾经回到故乡,满怀欣喜地向其父报告——他也是地下党了。50年之后,他感慨地对我说——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听罢不仅没有惊喜和鼓励,而是狠狠地将他臭骂一顿。其父对他吼道:这种砍脑袋的事儿,有我一个已经是没法,你还掺和进来找死啊。
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之后,大伯沉痛地说——我现在才明白,父亲这样的指责,并非完全是出于父爱,他应该还有许多切肤之痛,他只是无法言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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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事变在今天看来,不仅是抗日的一个转折点,准确地说,是中国现代史的一个巨大转折——几乎从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中共此后的胜算。也是在那之后,所谓的国共合作在武汉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国民革命军政治部第三厅在武汉成立,而当时影响最巨的共产党领导的青年组织“青救”,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得以迅猛发展。
“青救”是由京沪等地的流亡大学生结合武汉的学生为主筹建的。此前活跃在武汉的左翼学生领袖——大伯和他学联的老战友李锐、魏泽同、孙士祥、陈约珥、密加凡等,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组织的发起人和骨干。武昌区团是直属总团的二级组织,在这个分部负责的还有一个省高的学弟叫胡宝寿——此君后来和李锐等皆去了延安,改名为胡克实,是50年代团中央的书记处书记,与胡耀邦、胡启立并称团系统“三胡”。在他们这个团体中活跃,以后成为了名人的还有朱久思(80年代华中理工大学校长、教育家)、严良坤(中央乐团著名指挥家)等等大批人物。
还有一个影响大伯一生命运的重要人物,也在这一时刻登场了——他就是王世槐。王世槐是贵州籍北京学生,参加过“12.9”学运,这时也流亡到了武汉,并成为“青救”机关刊物《新青年》的主编。大伯和他,当时仅在一些会议偶尔谋面,彼此是否地下党身份,由于各属于不同系统,互相并不清晰。他在那之后一直到21世纪时去世,都使用的化名叫罗明——这个名字建国后几乎一直把持着湖北省的宣传、教育、科技和文化领域,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以副省级离休之后,还“顾问”了多年。
“第三厅”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著名的历史名词,在战时武汉,以郭沫若为厅长,集合了一大批左翼文化界名人,负责战时宣传和动员。大伯所在的“青救”,则主要在冼星海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学生剧团和合唱团,并成功地组织了全市市民的“抗战献金”运动。若干年之后,这一空前热烈和壮观的爱国运动,仍然为史家所称道;它几乎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所见不多的蜜月纪念。
要想说清大伯的个体命运悲剧,我实在无法回避这个悲壮的时代背景。个人在乱世的存在和选择,结识的每一个人或者身经的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埋下他一生宿命的伏笔。几十年后的回眸似乎恍同隔世,但仔细想来,一切又好像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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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陈诚将军指挥的武汉会战即将打响,整个江城都在山雨欲来的前夜,沉浸在一种悲情狂欢和壮怀激烈之中。每一个乱世儿女都似乎肩负着国家兴亡的使命,热血贲张地从事着战前的各种准备。大伯因为个人特长,负责剧社和合唱团的组织,后来成为陈毅夫人的张茜,那时还是他们的小演员。冼星海经常来教他们演唱抗战歌曲,田汉阳翰笙等左翼名流,也不时出场来指导演出。
就在那样一个如火如荼的夏日向晚时分,大伯和他的团员正在合唱练歌之际,坐落在武昌昙华林的省高教室的一扇门被推开了——一个美丽的女生进来,落落大方地婉语:我是女中的代表,我叫王冰松。——在几十年后大伯的苍老回忆中,我隐约看见那一刻,大伯前世今生的悲剧之门,被咚咚咚地轻轻敲响了。此后的漫长余生,他似乎都还在那最初的惊艳中发呆,而那扇命运之门,也再未被合上,一个世纪的罡风似乎还一直在那里呼啸着……
王冰松是武昌一个资本家的小姐,省立女子中学的高中生,一个惊才绝艳而又教养高贵的孩子,同时也是“青救”的成员。她的美丽绝非我大伯的神话,在以下的叙述中,我们将看见她这种稀世风采,将怎样成为那一代人和她本身的悲剧。
一个多才多艺的书生,一个风华绝代的小姐,在一个烽火狼烟年代的邂逅相逢,几乎注定要像星球相撞一样,开始他们乱世佳人的孽缘。那一年,他们也都才18、9岁啊。初初萌动的春心,放在国破山河之下,仿佛预示着他们破碎的今生。
最初的接触自然而然,每夜的练习结束,美女需要护送。而大伯那时据她说——长得像她的哥哥——这一最初的主观印象,构成了女孩的安全感。以后则是“青救”组织去工厂农村做宣传,他们成了最佳的搭档。她能歌善舞,他是最好的伴奏。他口才极好,她成了演讲时最鼓舞激情的听众。在那个大时代,多数的革命爱情都基本类似,我无庸重复那些对他们而言感天动地的细节。他们相爱了,这一点难以置疑;而具体达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只能想象,在那个还比较封闭的年代,对于两个有教养的青年来说,肯定是要压抑着许多情愫。更何况战云密布,家国碎裂在即,更大的乱离正在等待他们,谁知道今生的聚散还要经受怎样的磨难。他们只能像多数理想青年一样,暂时埋下火种,徘徊在最后的缘分门前,等待着河山光复之后的大地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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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作为名词,似乎是从日语演变的一个外来词;在古代汉语中,它只是一个动词——编织或者构陷。这个名词的引入,最初大约只是用于医学抑或生物,比如细胞组织;其历史不会超过100年。但就是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内,这个词忽然发酵般膨胀起来,成为20世纪迄今风靡整个中国的一个社会性名词。它刚开始还只是表示根据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结合的集体或者社团,比如黑社会组织;但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狂飚突进,这个毫无定性的词语,竟然会在辞典上衍生出一个专有的义项——特指中共。
用许多红色小说的话说——1938年的大伯,已经是“组织上的人”了。事实上,组织中只有细胞,是不再有人的。发明组织的人,是按机器原理设计的这个怪物,个体的人在组织中,不过类似某个螺丝、刀片一般的部件而已。任何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组织所不允许的;组织只会冠冕堂皇地提倡集体主义,会用无数教条来帮助你遗忘作为人的个性和人性。而且,有组织就会有纪律,面对这种暗中制定秘密掌握的律条约法宣誓——这一古老的习俗却是向中国自古而来的江湖黑帮学习的。在孙中山最初把这一封建迷信甚至残酷的手段引进到现代社会的党团制度中时,其誓词曾经是非常骇人听闻的——叛党违誓者将被诛杀老幼。在“联俄联共”的北伐时代,我们今天的组织也学会了这一手段,所以“抛头颅、洒热血”这样血腥气十足的语言,才会成为我们今天仍然流行的恐怖汉语。
书生大伯也是宣誓过的人,监誓的还是著名的女党员许云大姐;而许云的丈夫何功伟也是著名的书生报国的人——他果然忠实于他的誓言,在40年代被陈诚判处死刑,杀害于我的故乡恩施。至今他的青冢还在五峰山的烈士墓园,陪他一起长眠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刘蕙馨。在当年,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读书种子,是人中龙凤,他们为何会选择对一面画着凶器的旗帜起誓,要去从事一件确实违背当时政府法律的危险事业呢?那么多的才子才女要投奔延安,要不惜斧钺加身地去造反革命,他们并非热衷于杀人越货的人啊。
若干年之后,我和大伯漫步于珞珈山的密林草径中时,我向大伯提出了这一疑问。他苦笑着告诉我——人除开生命本能之外,还有更高的精神本能,这种本能就是追求自由。西哲说:不自由,毋宁死;讲的就是精神自由的价值大于生存。我们那一代人,许多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蒋介石从孙中山那里继承而来的国家体制,是违背现代宪政的“三一律”——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当基本的人权都要被这个政府所钳制时,如果有另外一个党打出要自由民主,要结社言论自由的招牌时,你说它能不吸引我们这些爱国哀民而又轻身躁进企图改造社会的理想青年吗?无数优秀的先驱真正为此理念抛了头颅,至于结果,呵呵呵呵,这就是现在这些开始醒悟的人所说的“异化”——共产主义运动被“异化”了,我们成功地推翻了一个暴政,却得到了一个更加滑稽的结果。
那么这种异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为何多数仁人志士的初衷,会被少数的寡头所操控?为何理想被强奸,以至于要把大家的祖国带进这样一个叫“新社会”的隧洞?这些问题,我逐渐从大伯的身世中看出端倪。接下来我继续说大伯的如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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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会战是惨烈的,所谓水陆空齐上阵,血流漂橹,那都是大伯和王冰松亲眼目睹的。有一天,他们正在帮助抢救国军伤员,敌机来袭,他们刚好抬走那个战士,一个炸弹就在那里炸下一个深坑。他们没有受伤,却也真正的吓坏了,他们开始要面对和思考必将到来的失守和流亡。
在当时,国军的顽强抵抗,并非真的相信可以挡住日军的铁蹄,只是血气所至,非要做殊死一搏而已。无论国共,都在考虑要如何保存实力,以便为日后的党争天下埋下后手伏笔。王冰松那时还不在“组织”,她的父母决定举家迁往四川,因此她的随行是无人干预的。她在临行之前找到大伯,委婉希望他能和他们同舟共济,溯江而上。她甚至自信地说——他们家包得有船只,她会告诉她的父亲他们的关系,父母必会同意的。
然而大伯已经得到“组织”的指令,要他随省高一起迁往鄂西建始,几所中学将在深山中的三里坝小镇成立“湖北联高”。他必须在那里去建立组织,发展党员,继续开展地下工作。为何要“地下”?这里有个历史问题一直为今天的人们所困惑——不是已经国共合作了吗?原来西安事变之后,达成的合作协议,其中规定共产党不得在战时的国统区发展党员,搞破坏统一抗战的活动。但是中共有自家的算盘,岂能为战乱中的民国政府所左右——这就是何功伟和大伯的父亲等无数党人,竟然在抗战之中死于自己国家法院审判的原因。同样这也是“皖南事变”之后,延安除开抱怨而不敢揭竿向内的深因所在。
在凛冽的秋江之涯,大伯无奈地凝望着王冰松的泪眸,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组织身份和使命——这是他不能违拗的使命,当然也是他的宿命了。“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老年的大伯依旧回到了这个城市,他无数次要摆渡这条亘古的大江,当年他们如楚囚相拥,作新亭对泣的芦岸,早已变成时光的堤坝,所有的撕心裂肺都被割断在岁月那边,连那个楚楚深情的人儿,也走失在这个世界了。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他们当年的吻别,在今天的我看来,一定浸透了生离死别的况味。眼中泪心上血,必将在未来的余生淋漓润湿,永远难以洇干。他们身处乱世,命如飘萍,国家的兴亡犹未可知,儿女的聚散则多如云水的离合了。水逝云飞,鸿爪雪泥,浮生的悲欢不由自主,何处敢卜它年的归期和团圆?
此后他们还能相见吗?他们一直隐忍的狂欢,会在来日渺渺的悲情之中决绝地浮现吗?我在大伯的生年,未敢去残酷地逼问。但是,我只知道他为那夜的离别,等过了他的一生;只为当初那一声然诺,他终身未娶地熬干了他71年的生命。就像那个夜晚的最后分手一样,他在垂老的蓦然重逢之后,再次转身走向了永恒的长夜。
那么他们的青春生命中,就真的没有再见吗?不,他们在流亡的路上,曾经遭逢过,不然就不能构成他们奇特的命运,也无法构成这一个故事。那才是我真正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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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西恩施是湖北省唯一的少数民族聚居地,现在叫土苗自治州,属于武陵山区的一部分。那里山河表里,幽深险峻,至今依旧还算穷乡僻壤,放在当年,就更加出入艰难了。但是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入川的要道捷径;如果日军不能打通三峡险阻进犯渝州的话,则只可能经此陆路来窥视西南腹地。因此陈诚将军的第六战区司令部就陈重兵于此,湖北省政府也临时迁到了这里。
当年进入恩施,通常是溯江而上在巴东舍舟登岸,再翻越巫峡背后的崇山峻岭,由建始官道抵达。但对于万千流亡的湖北学生来说,自然只能沿着古老的驿道,从宜昌经长阳,再攀越巴东野三关的绵长峡山,才能到达湖北联中所在的三里坝。
三里坝是一个古风犹存的田园小镇,也是国府高官吴国桢(时为重庆市长)的故乡。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地方突然涌来众多的精英学子,一时难免捉襟见肘。但是在当时抗日救亡的热情之下,淳朴的山胞们还是肩负起了养育这些国家未来人材的重任。校舍有限,大伯和他的同学们都被分配在周边的人家吃住;街边那条清澈的小河,又重新滋润着他们乱离流亡的生活。山清水秀,如处世外,但御侮抗暴的激情,还是在心底燃烧。
联高的师生也可谓人才济济,老师中有古典文学专家胡国瑞、音乐教育家马丝白。学生则有闻一多的侄儿闻黎智(80年代武汉市委书记)张良皋(华工著名建筑学教授)张世英(北大著名哲学教授)等等。这些学生以后有的成了渣滓洞的烈士,更多的成了新中国的冤鬼,但凡坚强活到80年代的,则多是遍布全国的高知了。
大伯那时是联高地下党的宣传委员,仍然活跃在学生前台。吴国桢的一个叔叔是该镇的保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地下党员。大伯他们的组织活动和会议,都在这个保长家举行,因此也获得了安全和保护,否则必将遭遇他的学长何功伟在恩施的下场。许多年之后,大伯才知道,就是这个白皮红心的保长,竟然在50年被土改工作队给镇压了(而当年还有很多此类的悲剧发生)。
当时地下党的任务,主要是在白区发展党员,建立网络,等待抗战胜利之后的翻天。仅仅一年时间,大伯就亲自发展了8个党员。之后,他毕业了,再也没有合适的理由留在那里,于是经组织同意,他经由宜昌抵达重庆。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钱锳大姐,亲自接手的他的组织关系;他希望像他的多数同学一样去延安,但是钱大姐说他这样富有社交能力的人,应该留在白区工作,这样可以对党有更大的贡献。于是,他被组织安排到白沙大学先修班学习,钱锳派人与他单线联系。他从此错过了他今后的官运,却迎来了他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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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一生没有子女,身无长物,留下的遗嘱是把所有的文字史料给我,书籍则给了另一个侄儿。我在这大堆的杂乱纸张中,找到了一册装订得规规矩矩的信件——那是1987年,大伯终于历经一生的守望寻觅,再次找到王冰松的下落后,她在和他辗转见面之前的一封封长信。而正是这些长信,向我揭露了一段可悲的历史,也揭露了一个党领导的黑暗内心。
睽违近50年之后,王冰松的第一封信,说的就是她的流亡之路——志超兄:日昨接来信,心情激动,久久不能平静。早一日,接忠同兄(魏忠同,大伯的首任地下党书记)来信,告知已找到你,略略提及你的遭遇,我正拟写信给你,不想你的信却先到。时光如流水,会冲淡许多回忆,但有些事牢记在脑海,却永难忘怀。但四十多年别离,往事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说起……我离开武汉较晚,三道街已难见到常在一起的年青伙伴了。我从未收到过你的来信,战乱年代,动荡的人们,这一切原不能责怪……
原来她并未随家人一起撤退,而是和“青救”的几个朋友结伴一起,先到宜昌,再乘船穿三峡到万县。她的哥哥的朋友张钧石在万县天生城办了个农民识字班,邀请她一起去做宣传救亡工作。就在这时,原来在武汉就一直追求她的“青救”领导罗明,也流亡到了这个山城。按晚年胡克实对王冰松的话说——“那个成天像苍蝇一样在你身边飞的罗明”,对她也可谓一见钟情。早在他从华北流亡到武汉认识她开始,就一直暧昧地表示着喜欢。但是她原本冰雪聪明,况乎心有所属,一直巧妙地保持着朋友的距离。
罗明这时正好是川东特委的宣传部长,乱离之中重逢偶像,自然窃喜。他积极靠拢王冰松,以组织身份动员她入党。她那时也是热血理想青年,无需多说,即按照他的安排,和另一个女孩刘玉清,同去万县一中找到一李老师,然后在李的监誓下正式入党,成为“组织”上的人了。
未久,她的父亲来信,要她去重庆陪送母亲到成都,她经组织同意,离万到渝。到了80年代她才得知,她走后不久,万县地下组织即遭到破坏,和她一起宣誓的女孩和其他大批党员入狱了。罗明安然无事,继续到重庆北碚负责地下党。
文革,红卫兵云集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毛泽东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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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位于江津县,是当时四川的四大名镇之一(今属重庆)。抗战期间,这个古镇成为了当时中国一个重要的教育集散地,许多学校都搬迁来到这里,名流荟萃,沦陷区流亡来的学生老师,也多要来此中转以重新选择出路。所谓的大学先修班,大约相当于高考复习班,集中了各地的流亡学生,在这儿等待年考。这是教育部为天下学子所设的临时窝点,政府解决着这些寒士的基本生存。
即便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国民政府仍力所能及地重视教育,要为国家养士抡才。大伯在先修班所接受的钱锳指示,是要参加高考进入大学,继续从事学运和发展党员的工作。白沙距离重庆,大约也就半天的水程,熙攘乱世,他自然无从知道他的恋人也辗转来到了重庆。他轻松地经过了1940年夏天的大考,征得组织同意,选择了迁到乐山的武汉大学的经济法律系,主攻专业是比较宪政。
钱大姐告诉他,武大地下党支部和乐山中心县委会派人和他联系——当时的地下党联络方式,并非如今天的电视剧所表演的要对什么切口暗号,基本是来人直接告诉受谁所托即可。于是,大伯在这年的9月,辗转来到乐山大佛边不远的武大入学。他进去之后才听同学议论,就在前两月,武大地下党组织被破获,党员被捕逃散隐蔽甚至个别被处死,整个组织陷入瘫痪。(关于这批党员的党籍恢复问题,曾经是80年代中组部的一个要案)而乐山中心县委,也没有人来和他联系,他只好隐蔽身份埋首等待着。
虽然与组织失去联系,但他对国民党的仇恨不仅没有消解,反而与日俱增了——因为他和沦陷区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弟妹来信告诉他,父亲在这一年已经被国民党处死。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突然失去组织的人多如牛毛,谁都认为自己还是党员,仍要继续单兵作战。谁也没想到,建国后这一类的同志,都会被视为自动脱党甚至叛徒,而在历次运动中受到各种非人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
他的左翼倾向决定了他不会完全转向书斋,在“青救”时代的活动培养了他的文艺天性。他开始组织学生成立“海风歌咏团”和“峨嵋剧社”,团结左翼同学,宣传进步思想,阅读秘密书刊,表演抗战戏剧。他一直在找党,看见乐山一家书店偷卖进步书籍,也要去试探联系。但是,党似乎遗忘了他这样一个无足重轻的卒子,他患肺病吐血,住院休学一年。他在病床上,开始了诗歌创作——他在武大的文学老师,是当时已经著名的女作家苏雪林;此前在重庆,他认识了徐迟等一批青年诗人,也喜欢上这一激情豪迈的文体。
他的诗作开始发表在四川的一些报纸副刊上,他也许想过借此向那个不知流落何方的女孩表达思念,但是他确实没有料到,他真的被那个失散的爱侣注意到了——这时已经是1943年,他们已经杳无音信分别5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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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冰松仍然隶属于罗明党组织这一条线,1939年来到重庆。她不仅见到了母亲,还遇见了许多当年在武汉的“民先”和“青救”团员朋友。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都希望她留在重庆,特别是罗明,还特意委讬一个共同的朋友赵启海,转来了给她的第一封求爱信以及照片和情诗。
但是,用她半个世纪后给大伯的信说——他向我致意,我没有答应。那时他用王若庐名就读复旦,我们虽通信,我却从不涉及爱情,我始终以兄长看待他,从未想到和人谈恋爱。
她的父亲已经在成都安排她乘坐一个苏联顾问的便车携母赴蓉,他父亲的好友瞿云白(瞿秋白的堂弟,留苏学生,托派)夫妇也将同行。她征得组织同意,还是决定启程。她答应大家,如果成都不好,再回重庆。
她到蓉后,先去蜀华中学继续学业,“久久等不到组织音讯,确很苦恼。”她只好去信给罗明,果然第二学期,低班的学弟马瑞图才来和她接上组织关系。那时她已经是蜀华的“红人”了,经常和校方斗争,毕业时未参加大学统考,因为有人告诉她,她在警方黑名单上是第二名。那时她受《被开垦的处女地》一书影响,想学农经,金陵大学有最好的农经专业,可是当年不招女生,金大的一个助教介绍她去铭贤大学,该校偏处金堂,与外隔绝,是一个好开展地下工作的地方。她的党组织关系一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到了罗明手上。
不管怎么说,罗明看来都像是一个对爱情很执着的人,他喜欢上谁,不上手就有种誓不罢休的精神。1941年秋,罗明恰好也调到乐山,任地下党中心县委书记。乐山和金堂在那个年代,相隔非近,辖属也不在一个地区,但是由于王冰松是他发展的,所以组织关系仍旧划归到他这条线上。他多次向她单独表示,出于组织安全的考虑,希望他们能够作为“假扮夫妻”一起展开工作,这样将有利于民族解放的大业。(当年党领导多爱运用这一说法,将女党员发展到床上)但是王冰松不是一般出生的女孩,坚决不吃这一套,以还在学业和家父反对为由,不失分寸地婉拒着她的顶头上司。
也许她心中还在隐隐挂念那个远去鄂西的人,她多少有些神秘的预感,认为他还活着,他们还将在今生重逢。这时,奇迹出现了,她看见了报刊上署名为他的诗歌,她认出了他的文风,她找报刊打听到作者的通讯地址,然后急不可待地寄去了问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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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故人苏东坡曾经有诗曰——因病得闲殊不恶。大伯根本未曾想到他辗转病榻的闲时草草,竟然真的会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拿到恋人的鸿书,贫病潦倒的他无法不涕泗交流。他急忙回函,彼此交换着流浪的足迹方向,倾诉着1800个时日的牵挂和渴慕。他们不断地热情联系,有着劫后重逢的悲欣交集。他们相约,就在这个暑假,他们各自放假的时候,到她父母所在的内江去见面——她大约准备正式将他介绍给家人了。
他除开希望早日与她见面定情之外,还希望通过她找到当年的“青救”同仁。他知道那些同仁许多都是党员,通过他们可以重新找到组织。这些问题出于安全考虑,都不能在通信中表达,他根本无法想象,当年“青救”众所周知的“小姐气”最重的小妹妹,也已经成为了地下党员。他更不可能知道,她还是旧相识罗明的直属下级——这些情况,根据纪律,王冰松见面也是不能向他说明的,况乎在通信之中。
大伯兴致勃勃地等来了暑假,他的病也基本痊愈,终于如愿以偿地启程。他满心喜悦忐忑激动地换上最干净但仍然陈旧的衣服,带着简单的行囊走向内江。他按照她事先给定的地址寻访到那幢华贵的小洋房时,已然是黄昏,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一个悲剧黄昏终于出现了。我多年后阅读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句——那哒哒的马蹄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时,我依旧无法忍住我遥想大伯命运的凄凉眼泪。
一个24岁的贫寒学生,带着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在一个陌生小城的薄暮,局促不安地敲响了他的命运之门。仆妇把看似寒酸的他带进了那幢洋楼,他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青春恋人。他原先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会有种种情不自禁的激动。然而站在面前的她,虽然光彩依旧,成熟得更加风韵诱人,但是脸上的微笑却礼貌得十分冰凉,甚至还带着几缕嘲讽和不屑。他敏感的内心岂能不感到那种拒人千里的冰霜况味,但是他无法明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文字和本人之间,怎么会情感相去霄壤。
青春少年到底还不谙世界的诡异,只能略识世故的颜色。在王冰松欲言又止的冷漠之中,大伯未能从她那哭过的眼眉间读懂少女的心思,只是自卑地以为她华贵的门户在嫌弃他的贫寒。他还是被她礼节性地留饭,整个晚餐所有家人的淡淡礼仪,像一扇巨大的石磨,把他多年的相思和深爱,终于一点一点地碾磨成碎片。
尽管主人还是礼貌留宿,但自尊的他已经无法小驻倦足了。他独自走向江边,在那里终夜徘徊——他初尝失恋的滋味,这种滋味中还有一种受骗和受辱的感觉——早知如此,你何必要害我间关千里,风尘两袖来道一声再见呢?他只能想到死,脚下就是滚滚沱江,他实在不知道这异乡的河流将把他带向哪里。
他艰难活到了次日,初生的夏日结束了他的噩梦,他决定无言挥别这个原本与他漠不相干的江城。1985年的冬夜,我们老少围坐在武大的小木屋中,大伯老泪还是无法自持,他说他徜徉在那个青石小街上,决定不去辞别,但是很奇怪,他的脚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幢楼前,他完全不由自主地走去,他甚至看见了她和她表妹在花园中的背影——就是这个美丽的背影,一下子把他刺醒了。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向码头,他怕稍一犹豫就会自尊崩溃,要去祈求她的爱怜。
他决绝地走了,他的教养使他没有勇气去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这样转瞬剧变。这一转身就是半个世纪,挥手即成陌路,而陌路红尘,还硝烟弥布,他们的今生就这样少年般负气地错过了。等到若干年后终于能够听到她的解释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万千悔恨又何能重挽岁月的脚步。就像昆德拉所说:生命不是话剧,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他们的悲剧一次性上演,就挥霍完他们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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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重创的大伯孑然回到乐山,继续他的学业和事业。他们剧社的演出还将进行,每个人都在危险的岁月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几十年之后,他们互相才知道,那时他们多是失去组织的党员。
就在他从内江回来不久,他突然在乐山的街上邂逅了罗明。他们是武汉时代的“青救”熟人,1938年该组织就被政府强行解散,他们再也未曾谋面,而大伯原不属于他那一条线,所以也无从知道他是否党员。罗明实际是早就知道他在乐山,也受命要来联系他,但是由于乐山当时的恐怖形势,他自己暂时停止了活动,丢掉了很多党员的组织关系。另外的深因则是,他知道大伯和王冰松的旧情未了,他还在继续谋求和王的假夫妻计划,所以不愿大伯进入他们的组织生活和视线。现在他突然出现,直接叫大伯去参加他们的支部活动,而且也不交代受谁指派,大伯在当时的敌我复杂情况下,自然装着听不懂他的意思。大伯希望知道他的联系地点,以便自己弄明情况后再去找他,他自然也不肯说。
就这样,组织以为大伯早已和罗明接上头,就再也没人来联络过了。而罗明也再未出现,直到80年代涉及到大伯的党籍恢复时,武大党委多次找顶头上司和当时的直接证人罗明,罗皆说大伯自动脱党,不能恢复。武大动员大伯自己去找这个当年的当事人,两个情敌才有了又一次谋面。但是罗明明知大伯这个当年的老革命,已经受尽了新中国的折磨,却依然坚持说——他当时给大伯打了暗号,大伯不接。大伯说那时根本没有暗号一说,更不知道他是党员。
但是两个人的事儿谁来做证,一个还是炙手可热的高官,一个是潦倒落拓的摘帽右派,组织的秤杆则依旧只能向权力倾斜。虽然那时大伯还没有找到王冰松,还无法破译这个历史隐秘;但是心高气傲的他,一生都快完结,他又怎肯去向这个“青救”时代他都未曾高看过的官痞再三俯首仰乞。于是,他终于戴着脱党的帽子,走完他的余生。不过这个时候,他对这个党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只是因为朋友们的怂恿,他原本试图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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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一直无法理解王冰松何以如此对他,但是男人的自尊心使他只能三缄其口,从此将爱的火种雪藏在心底,他再也没有去信找她,沉默地坚守着一个贫困学生的最后尊严。组织也始终没来找他,他只好倾心于学业,在比较宪政,哲学,经济学,逻辑学上用功甚深,至于英语,则完全成了他仅次于母语的本事。
抗战胜利之时,正好他也毕业。民国政府以及各校班师回朝,他也顺利地分配到了湖北省直接税局工作,旋即被委派到沙市直接税局。这个时候国共果然开始分裂,内战的狼烟又即将燃遍整个国土了。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上有老母,他的薪资还要用来周济全家。中共整体转入地下,他再也无从寻找,自然也未想再去延安了。
但他的反骨犹存,毕竟他从思想上是坚决反对专制的,更不要说这个政府和他还有杀父之仇。而他的二弟,则早在他的支持下,投奔大别山的新四军了。他时刻注意着局势,在群众中宣传民主思想和共产党的好处,并在暗中和几个哥们组织了“应变会”,准备紧急时刻尽量保护好税局资料和财产,以便迎接等待解放军的到来。1948年底,解放军一度占领襄樊,要向沙市进攻,局里要员皆逃跑,他开始主持“应变会”来维持局面。结果解放军又撤出襄樊,沙市又恢复秩序,他听说江陵专员公署要逮捕他这个组织应变的共党,只好连夜逃亡武汉。
1949年初的武汉,在下江的渡江战役之后,国军已基本弃守。民国政府虽然还在勉强维持秩序,但整个社会已经在等待易帜了。大伯很容易就找到了地下党员王达勋和余开先,并在他们的指示下开展工作,加入了他们实际掌控的党的外围组织“新民主主义建设协会”,为大军进城做好接收工作的准备。至于他的组织关系,武汉的地下党支部说,要由四川方面来认定,反正解放在即,一切很快就会得到重建的。于是,他开始满怀信心地等待他父子两代人所舍命为之奋斗的新中国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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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朝换代,江山易帜,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一定的乱局。但是共产党的从东北开始,就已经积累了很多接收城市的经验,多半分派原来在该地从事地下工作和原籍的党员干部来主持接管事宜。30岁的大伯终于迎来了他梦想已久的新中国,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因为那些接收大员,不少是他青春革命时期的同志。
他的老同学老战友都从延安杀回来了,魏泽同,孙士祥,密加凡,闻黎智,陈约珥等等,几乎每个人都在军管委员会担负着重要的使命。更重要的是老领导钱锳大姐,现在是武汉组织部部长。还有一个人也回来了,那就是罗明。他幼稚地认为,这些人都是清楚他历史的,那他找这些老朋友,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组织关系,并得到重要的工作岗位。于是他自信地去找了,却很快发现时移世易,世界的炎凉冷暖远非他的想象了。
钱锳大姐很热情的说——你放心,你先去找一个工作,等局势稳定后,你不来找党,党也会去找你的。其他更多的老同学都是说——我们当然能证明以前的你,但是四川时期的事情,还是要等那边的组织来确认。毕竟社会复杂,叛党投敌甚至暗藏做匪谍的现象也很多,一切还是要按组织原则来处理。
大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他发现组织的嘴脸原来竟是这样的莫测。当年那些并肩战斗的朋友,似乎也都失去了旧日的纯情,甚至言语中不免视他为一个机会主义者——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成功之日,你们这些在白区享福偷生的人,还想来分享胜利果实吗?更何况党内在天下底定之后,是要重新论资排辈分封建侯的。对于洁身自好的他来说,如果再去死乞白赖地寻求认同,那也确实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
幸好他还有一技之长,幸好他的老同学孙士祥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证明他父亲是烈士,于是他得到了新社会的第一份职业——在武汉铁路局扶轮中学教政治课。而且根据他的水平,定了中教四级的工资待遇,每月85元。在那时,这也算不菲的了。
之后他又调到郑州铁路局,50年夏天又调回武汉一中、湖北省实验师范、武汉市教育局等等;最高职务当过教导主任。总之,新社会于他暂时尚未任何祸福,他也就——“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乐得苟且偷安了。党还会来找他吗?党还记得这个当年的民运学运精英吗?他基本不再期待了。
可是,他这样一个知识份子,真的能从此苟安吗?党当然还会来找他,却是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于是1955年这个最初的凶年开始向他严峻地走来……
1989年5月18日,北京大学学生开始进行绝食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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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建国之后,大伯最初几年的生活应该还算是惬意的。这时他的大弟已工作,二弟是解放军团级干部,妹妹是志愿军文工团员,三弟四弟由他资助上学。30多岁的他英俊成熟,潇洒迷人,是很多少女的追逐对象。这一时期,也可以说是他一生唯一略感幸福快乐的时期,他开始试着去遗忘王冰松,遗忘那一段沉重的初恋。
他大约换过几个女友,其中最让他动心的是一个白俄姑娘——这个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中国的白俄贵族之后,有着高贵的教养和血统,相貌美丽自不待言。50年代苏联要求中国把这些白俄送回,这个女孩希望为他留下,但在最后的时刻,他还是放弃了。按他晚年对我所说——他每到真正要决定婚否之时,王冰松的影子又神奇地冒了出来。整个心灵的空间,都被这个魔幻般完美的女人占据,他没有办法能够去再爱别人。
一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可以在伤害了他多年之后,还令他如此痴迷——这是我多少年来的困惑。他既然如此爱着她,那为何不去再寻找、再试探解开当年的谜团呢?问题在于,抗战胜利之后,所有流亡者都归来故地,但是王冰松却没有归来,她突然消失在整个南方中国了。另外,以我对大伯的了解,他就是一个愿意默默爱着的人。天性浪漫的他,并未在意爱情的世俗结局,他觉得真正的爱情,不以能否相伴作为尺度来考量。只要他还在爱着,他内心就在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苦涩。很多时候,我们都认为他爱上的是一个幻象,都觉得他毫无希望的等待没有意义;但是他自己仍旧执迷其中,仿佛冥冥中有谁在提醒,他爱的那个人,也在经受和他一样的苦难,他不能独自去幸福。即使他们今生不再聚首,那他也要遥远地去分担她的孤独和折磨。现在看来,他爱上了爱情本身。
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你错过了某个机缘,也许你就错过了你的一生。1955年对他而言,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命运分水岭。他在此前未婚,则预示着他在今生再难获得世俗的生活了。因为那一年,“反胡风运动”开始了。
这个运动似乎是建国后第一次针对知识份子的迫害——革命开始要吞噬自己的孩子们了。大伯不是胡风那个圈子的文人,尽管他和曾卓等人是朋友。但湖北是这个运动的重灾区,自然各界都要配合揪出几个份子。那时他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谈哲学的文章,教育局就组织专班发文批判,说他也是胡风集团的观点。年轻气盛的他不服,申诉到省教育厅,虽然到底没有把他打成胡风份子,但与官方的仇隙却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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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谚语说——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这是指在劫难逃的意思。新中国为何要一再开展对知识份子的迫害呢?尤其是那些党内知识份子,那些过去革命的急先锋,为何要重复历史的兔死狗烹,被逐步剪除呢?
失去组织的大伯,早在50年代初就以槛外之身,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那时他的切身感受是,他那些经过延安回来的同学战友——那些当初的民主斗士,怎么现在都判若两人了?他只听说过延安整风运动,到底没有亲历,因此无法想象他的学长李锐他们,是怎样在那种残酷斗争中,被非人地洗脑的。他是研究比较宪政的,自然精通各国政治制度和结构,他发现所谓新中国的现实是——远比旧中国还要禁锢。革命和革命的结果,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他们那一代理想主义青年,之所以要舍命加入与他们原不相干的农民革命运动,是因为他们听信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相信毛泽东所说的要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联合政府,相信多党共存,言论自由,结社合法,人权平等等等画饼。
结果当共军进城之后,才发现真实的社会是等级森严,言路闭塞,个人崇拜,物权归公,民权剥夺——这难道就是几代人抛家舍业流血牺牲要为之奋斗的中国吗?难道储安平先生早在40年代预言的——国民党手上,民主是多少的问题;共产党手上,民主是有无的问题——这一谶语就这样轻易兑现了?
这样的困惑在初去延安的知识份子心里,也曾经有过。但是经过整风洗礼之后,多数坚持此理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思想则基本阉割,即使残存,也不敢再斗胆放言了。于是大伯看见的他那些敢跟国民党叫板的先锋斗士,在新中国都变成了胆小谨慎唯唯诺诺的佞臣。更何况革命成功的盛宴还在开办,只要恭顺,多少也能参与分赃;于是明眼人也会明哲保身,转眼就能世故起来。
但是那些在白区坚持战斗的知识份子党员,对他们而言,胜利来得太突然,他们还沉浸在要实现民主社会的梦想之中。因此,当突然看见新社会的格局,远不是自己当初的想象之时,他们多数开始深深的困惑了。他们在等待时机,在酝酿思想,他们终将要发言。
更过瘾的是苏区来的共产党是以救世主自居的,他们是扛着枪杆来解放白区的,那么白区的共产党应该向他们感恩——没有他们,人民和地下党就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普遍怀疑白区党员的人品气节,认为自己才是吃苦浴血打江山的干臣,白区党员是躲着享福,现在还想下山摘桃的抢功者。苏区党以武夫为主,白区党以文士为主;政权是枪杆子里面出来的,谁要还敢置疑枪杆子应该坐享胜利果实,那就只好继续用枪杆子对付了。
大伯基本看明白这些道道之后,再也无心去自证党员的身份。既然学有所成,凭手艺吃饭,虽嫌稍有屈才,但总算不必非去分一杯羹了。他继续教书育人,走进他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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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就到了38岁,对男人而言,这应该是一个黄金年代;但是大伯仍旧打着光棍。虽然说媒拉纤的人不少,可他婉拒着各种美意,依然坚守着内心的那个隐痛。这年春天,似乎来得很早,信风之后,便花枝乱颤了。党中央号召各界给党提意见,那些憋了很久的知识份子终于觉得激情澎湃,也想学百花齐放了。
大伯不可能是没有意见的,但是他多少也算是混过“组织”的人,内心还是有些谨慎。他本不想说,无奈组织反复动员,于是他决定赶最皮毛的说一点,表示心到情到。他说的还是反胡风时对他的批判,他觉得理论之争,应该允许他发表辩论文章,不应该取消他的辩护权。其他更多的反动话,想说,但还是忍了下来。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把那顶早就预备好了的“右派”帽子给领了回来,而且工资还被下降两级。他当时也许并未把帽子当很重要的事,但是工资的损失使他有些心疼,他于是继续去找上级部门说理。说理的滑稽结果是,再降两级,他一下子变成了中教八级,只有51元一月了。他没想到这个社会这么黑,再说下去,恐怕要惹大祸,只好苦笑默认了。
那时的人们,很多没意识到右派身份的严重后果。等到接踵而至的下放农场劳动,他才真正开始感到自己成为了“五类份子”——那是敌人的待遇。3年劳改,正好又处在大饥荒的年代,他先瘦后肿,差点就死在他所放牧的羊群之中。
到了1960年,上级觉得他这个老资历的干部表现不错,于是给他摘了帽子。摘了并不意味着一切都过去,摘了的叫“摘帽右派”,相当于“男儿脸刻黄金印”了。好在他的学养还是被有关部门认同,于是1961年他被调到中科院武汉分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哲学组研究逻辑学,同时担任《江汉学报》的哲学编辑。总算是回到了他的专业,他也就老老实实地认命了。熬到1970年,他再次被下放到沙洋农场五七干校劳动,以后重新安排到武钢子弟中学又当起了老师。直到1979年,邓小平复出后,决定要研究已经陌生多年的美国,安排武大成立美国现当代哲学研究所。经人推荐,又才从茫茫人海之中把这个40年代的武大生打捞出来,负责《美国哲学动态》的编译工作。
这一年,他已经60岁。他的生命进入老年,整个青春岁月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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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就已入党的王冰松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不仅大伯失去了她的消息,武汉那些原“青救”团员,也都记得这个美丽的“红色小姐”。进入80年代之后,中国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历史,为各种冤假错案平反,于是那些蛰居多年的老革命,开始活跃聚会,要为自己曾经波澜壮阔的历史正名。“青救”的故人,劫后尚存的也都是满头霜鬓了,大家一起忆旧,多要向大伯问起她,因为也有人约略知道他们当初是曾经深交过的。尤其看见大伯还一直单身,难免更要多一些猜疑。大伯无言以告,他人则更觉得惊鸿杳然,一去无迹了。
原来1943年之后,罗明用计消除了大伯这一隐患,便更加努力地开始追求王冰松;甚至以组织命令的方式,要求她跟他同居,以便开展地下工作。这时的王冰松,虽然因为误会而不再等待我大伯,但心头的伤仍旧在暗夜渗血。而天性独立的她,且别说向来对罗明没生爱意,就算略有零星好感,如果他采取组织手段来谋求发展,那更只能是适得其反。
王冰松毕竟不是农妇党员,她的出身教养和天赋红颜,都让她一路走来,追求者众多而阅人无数。罗明这个来自于赤水的青年,显然不入法眼。但她越来越感觉到,他那张组织的网日趋紧密,她虽然热衷共产主义,但并非就一定要嫁给一个共产党员,于是她决定采取反叛的方式来挣脱这张所谓的爱的罗网——她接受一个非党员的追求了。
当时的地下党还有一个今天看来十分荒唐的纪律——男党员可以娶非党女性,女党员则必须嫁党员男性——说这是保密的需要。当抗战胜利,王冰松向组织上级罗明提出要到天津去完婚,并承认自己的所爱是一个非党知识份子时,罗明恼羞成怒,坚决制止。但是王冰松的叛逆性格岂能为他所左右,尽管罗明威胁说要中断她的组织关系,她还是毅然成行,在1945年嫁到了天津。当然,偏狭的罗明也坚决地执行了他的组织纪律;从此,乐山地下党又多了一个自动脱党的人士。
1949之后,王冰松夫妻调到上海工作。“三反五反”运动时,她的先生被迫害自杀。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开始了她青春寡居的艰难岁月。
罗明是武汉易帜时中共的三大接收要员之一,建国后自然春风得意。1950年代他到北京休养,认识了王冰松的表妹夫陶然(中南区统计局长),打探到她的地址,竟然色胆包天去函,邀请她去北京与他幽会——说可以再谈谈她的组织问题。她未予理睬,他竟然再次去信说——如果这样,那你想恢复党籍或者重新入党皆不可能了。
她在几十年后给我大伯的信中说——我非常气愤,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从来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又一次陶然夫妇和我同去中山公园一游,他知讯后坐着小汽车赶来,看见他得意洋洋的骄矜之慨,我才感到他是真正的卑鄙,连话也不想和他说一句。在此之前,我多少对他还有一些尊重,后从苇堤(大伯他们另一共同的朋友、地下党员)处得知他在乐山的作为,更加认识他了。我虽脱党多年,比起他来,我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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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政党打着要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社会的旗帜,吸引了万千仁人志士为之填沟转壑,但最后在理想青年尸骨上所建成的这个国家,却从起点开始就没有公道可言。公道对我们这个社会多数人来说,都还是一种奢侈的诉求;更多的我们只是想要少一点冤屈和迫害,因为人真正难以忍受的还是屈辱,它甚至超过了饥饿。
65岁马上就要退休的大伯,还依旧过着单身生活。因为单身,所以他只能和一个年轻家庭共住一套平房,合用厨房厕所——这在当年叫“团结户”。他的工资在右派平反时恢复到了1949年他的水平——87元,中途曾经提过的一级,也就混淆在其中了。以后直到全国普调,他也才只有127元。他主编的《美国哲学动态》,每期接近一半的文章都是他翻译,不仅没有稿费,他的职称还依旧是副教授。
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他的许多老战友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大家现在开始要为他打抱不平,纷纷前来怂恿他要求解决历史问题。如果他的党籍从1938年承认,那他就可以享受红军时期的老干部离休待遇,那住房工资等等就立马不成问题了。在这个等级社会里,这是现实的好处,更何况他也确实冤屈,那他何不也试试运气呢?
就在这时,原乐山时期武大地下党的失散脱党问题,因为牵涉面太多,上诉上访者太多,一时成为中组部督办的大案。全国的相关党史办在乐山召开了现场会议,要争取一次性解决这个巨大的历史问题。也递交过申请的大伯,似乎在晚年终于看见了一点曙光。
1986年的深秋,武大党史办的一个中年人来拜访大伯,给他谈起了乐山会议的情况。并再三感叹,他的问题就卡在罗明手上,而罗明还是在职的分管宣传教育的副省级领导,这个案子涉及到罗明本人,如果没有他的首肯,恐怕大伯也搭不上整体解决武大地下党问题的便车了。大伯只能苦笑,并表示自己绝不再去找罗明祈求了。这个中年人突然话锋一转说——不过,这次上海来的一个代表,曾经提到了你的名字,说你是那个时期的党员。大伯一惊,急忙问是谁,中年人说你等着,我回去拿会议记录来。
王冰松神奇地出现了。她还活着,在上海一家打字机厂当质量检测员,为了解决她的组织问题,也参与了乐山地下党中心县委所属的这场上诉大案。她不知道大伯的身死,但是她没有忘记这个一生珍藏并为之快乐和痛苦过的名字。
大伯看见那个会议记录,无限往事浮上心头,再也无法强忍的老泪,纵横直下。对他而言,这个名字的出现,远比他是否还能平反昭雪更为重要。他默默地为这个名字耗尽了他的一生,而他最想知道的是她还好吗?她这些年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她当初究竟为了什么,要召唤他前往而又冷若冰霜地拒斥了他最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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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地下党的其他战友也开始互相寻找了。大伯的第一任支部书记魏泽同也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同时也急忙转告了王冰松;两个生死茫茫40几年的老人,都激动万分地拿笔要赶紧给对方去信——他们错过得太久,他们的余生已经不多了。
大伯的信先到,她的回信长达10页。睽隔近半个世纪的当年恋人,各自小心翼翼地回护着旧日伤口,王顾左右地嘘寒问暖,各自诉说着漫长的别况。显然他终于忍不住要问,而她也隐忍多年的疑惑和痛苦,终于也要一吐为快了。最后揭开的真相,谁都难以想到竟会是这样——当1943年他们彼此找到,开始频繁通信互诉衷肠时,罗明正疯狂地追求着她。她一直没有告诉罗明,但当他们决定要在内江见面时,作为党员,按照当时的纪律,她还是向罗明汇报了——因为她知道,罗明也认识他,都是“青救”的主力。罗明立即给她来信说——“张(大伯)已自动脱离大姑母,现接受其岳父(可能是资本家)的资助读书。如张来访,请不必理睬。”按当时他们的约定,大姑母即是地下党的代名词。
这个消息对20出头情窦初开的王冰松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脱党已经是背离了他们相识的初衷,更何况他还已经有了岳父。有了家室这犹作罢,还在继续欺骗她一个苦苦等待的少女的感情,那岂不是无耻之尤。但是,她已经没时间去函追问了,因为他已经在来内江的路上。当他在那个悲剧的黄昏姗姗来迟时,等待他的必然是一个单纯少女的横眉冷对。
年轻气盛不知世事险恶的他,何尝能平心面对这样的情景。他负气离去,用一生的孤傲独处来纪念着他内心那个爱人。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其中还埋存了如此卑劣的一个阴谋。他现在才想起,原来他从内江回来后罗明的出现,是因为得到了王冰松的消息。罗明不愿他再去找党,回归组织与他们相逢从而揭穿这个骗局,干脆一次性地中断他的关系,使他从此成为一个失去组织的人,永世不得翻身。而罗明对组织,也有了他至死坚持的说法。
当我现在拿着他们这些通信含泪阅读时,我看到的不仅是两个可怜的“组织”下的男女,被莫名陷害的情缘和一生,我更加惊觫的是,我看见了一个如此卑鄙阴险的党领导的黑暗内心。这个组织从40年代开始,就这样慢慢剪除那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留下这样一些人来把持朝纲,建立自己的残酷庙堂,继续进行着对所有善良人们的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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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了如此真实的揭发,大伯又能如何呢?青春远逝,生命半残,他能够凭藉这个去惩办那个仍高踞权位的人吗?他不就是造了一个谣言吗?他可以说他就是这样听说的,你又能如何?你们中断的爱情对革命没有任何损失,组织难道还会追究他不成?
大伯只能苦笑,只能在珞珈山下的平房中燃烟独坐,默默垂泪。当他知道她已经寡居30几年,内心感到疼痛。他以衰朽之躯还想在生命的黄昏,再给她一点温暖,于是去信委婉试探——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序曲,然而整个人生的正本就这样空白地翻过去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共创一个幸福的尾声吗?
她何等聪明的女子,岂能不懂他的关关哀鸣。她回信说——志超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的一生,竟会因我而被毁至此;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你的罪人……原谅我今天已经是几个外孙的老太婆了,我今生没有把我的青春美丽给你,未能陪你熬过那么多苦难孤独,现在我又怎么能将自己的衰朽残年去面对你呢?更何况儿孙绕膝,我要扔下他们再去陪你,也终觉残酷。今生我欠下你的,看来今生已是无法偿还,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再约好吗……
一个曾经骄傲唯美了一生的女人,自然不愿如世俗的黄昏恋一样来再续前缘。但是,她要设法来搬去压在她心中的那块沉重的巨石,既然不能给他爱情了,那她也要来为他鸣冤叫屈,只想要他恢复党籍,有个尽量公道的晚年。于是她动员了当初所有的那些战友来为他证明,许云、孙士祥、魏泽同、密加凡等等都写出了证明,她甚至通过胡克实要找胡耀邦来干预。她自己则给武大党委写下了这样的长函(节选)——张志超曾担任“青救”武昌区团宣传部长,为人热情,能干有才。但他对罗明有时有所嘲讽。我在内江时仍保持学生时的单纯,热情坦诚,满怀理想,但是受了当时作为我的党内上级领导人罗明来函的影响,因此当张志超来访时,我态度冷淡。张志超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有傲气的人,当然有所察觉,本约次日再见,不想他却不辞而别,就此失掉联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愿保证我没有虚构任何事实情节。罗明对我所说情况,纯属子虚乌有的诬陷,结合他在乐山任中心县委书记5年的所作所为,除了砍掉大批地下党同志外,在武大从未发展一个新党员。张志超也是在他手中失掉了和组织的联系,他反倒打一耙,说张自动脱党。回忆“青救”时期张志超的才华能力,我不禁深深为之叹息……
23
武汉和上海,都在大江之边,然而“溯游从之,道阻且长”——他们已经隔绝了半个世纪。鸿雁往返,密密相约,他们在期盼着今生的劫后重逢。终于王冰松摔折的腿伤痊愈,她决定艰难成行了。
那天,激动的大伯换上了整洁的对襟服装,让我赶紧擦拭窗户。临近中午,我听见一个宛若女生的恬美声音——请问张志超先生是住这儿吗?我赶紧回头,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老人略显局促地站着。她已星霜上头,鱼纹在脸,但是仍有一种高贵的美,在朴素的衣襟外流露。我急忙喊大伯,他从厨房冲出来,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陡然像石雕一样呆望着来人。尽管这是相约已久的聚首,但两个老人彼此瞩望着对方的容颜,依旧一时不敢相认;或者说他们一生的期许、渴望、误会和寻觅,积淀了万千酸苦,真正重逢之时,却顿时遗忘了语言。
他们几乎对峙了一分钟,才轻轻地彼此唤一声名字,然后把苍老的手紧握在一起。我看见他们依旧是无言哽咽,泪光在历尽沧桑的眼眸中闪烁。没有拥抱,没有热吻,他们非常自持地颤抖对视,最后把漫长一生的悲凉,化着了几声如泣般的苦笑。
这是44年之后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们一起重游了伤心故地,那江上逝水,湖畔春波,有谁曾知当日惊鸿又照影重来?他们重登鹤楼,遥看孤帆远影,可曾想过这“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的祖国,就是他们曾经要为之奋斗的一个未来?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死水》中的呐喊——这不是我的中国,不对不对——那悲愤的声音是否还在他们这一代革命者心中回响?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经无法去逼问他们那苦涩的心灵了。
此别之后,终成永诀。大伯未久即被诊断出胃癌,他的党籍依旧因为罗明的存在而难以恢复;他依旧只能按退休人员的医疗费用来辗转病榻。当1989年他再次看见他父子追求拼命所建立的政权,又再次上演骇人听闻的悲剧之后,他彻底死心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把我托付给他的一个方外之交——北京广济寺的明哲上师;然后又嘱托我给他买来一瓶安眠药。之后,他就开始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1990年,一个被组织彻底编织了命运的理想主义者,饮恨长眠。
2008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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