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通李
引子
2015年6月，又是一个季候交替的时节。毫无征兆地，一个以青年为主的群体暂时接管了这个古老国度的网络舆论场。这些姑娘小伙虽然身份五花八门，常混的圈子也各异，却有着触类旁通的价值体系和同样咄咄逼人的情绪。
在“东方之星”倾覆的日子里，他们说生为国人何其有幸——
（图注：“种花”为百度“那年那兔那些事儿”贴吧的黑话，意为“中华”）
而在一场被人错误地冠以“特师大战小粉红”的交锋过后，她们说使用“你国”就是卖国——
（图注：上图发言者均为女性）
有人说，中国的网民只有两种情绪：愤怒与感动。
而这两种情绪，这些青年都可以源源不绝地制造和供应。
更确切的说，是这些青年背后那个饕餮的朝阳产业——“互联网+爱国”。
愤怒
“互联网的全球化将改变我们的国家观念……民族主义将不会比天花有更多的生存空间。”——《数字化生存》作者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
1996年，尼葛洛庞帝被中国人打脸了。
时年美国亚特兰大举办奥运会，NBC体育解说员鲍勃·科斯塔斯在开幕式中国队入场时，做出了如下评价：
“中华人民共和国，拥有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经济以每年百分之十的速度增长，每个经济大国，包括美国在内，都想打入这个潜力巨大的市场……在奥运会上，他们取得了巨大成绩……但人们依然存有疑虑，总觉得他们，特别是田径和游泳运动员，可能是靠服用兴奋剂来获得好成绩的。”
虽然那时网络在中国仅处于萌芽阶段，然而关于此事的评论还是在美国互联网上爆炸了，海外华人纷纷发布评论。很快，中国留学生们成立了“抗议NBC特别委员会”，四名学生几乎日夜坐在电脑前工作，每秒钟都有签名涌入。随后，委员会代表7万多抗议者一道筹资买下《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整版广告，在报纸上谴责NBC解说员的敌意评论。
其实这位科先生虽然毒舌，但并没说错：就在之前1994年的广岛亚运会上，11名中国游泳运动员正因服用禁药，被收回奖牌并停赛两年。
最终，NBC发表了道歉信，而互联网，第一次被海外华人证实可以成为民族主义的表达管道。
（图注：NBC道歉信）
同年，一本《中国可以说不》成为国内畅销书。但直到3年后，国产“网络民族主义代表阵地”才正式树立起来。
1999年5月8日，北约导弹击中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人民网在第二天就开通了“强烈抗议北约暴行论坛”，在网络上到处“冲浪”的网民从四面八方云集过来，短短一个月发帖量达到了9万余条。6月19日当天发帖量超过了20万条，该论坛也更名为“强国论坛”。（无独有偶，在香港俚语中，大陆暴发户被称为“强国人”）
“强国论坛”出现之时，号称“全球最大华人网站”的新浪网刚刚成立了7个月，没有什么新闻事件会在网络上成为热点，更不会出现新闻后成千上万条的回帖。但从强国论坛出现的那一刻起，中国的民族主义者们在网络上找到了家园，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与此同时，另一家媒体也粉墨登场。《环球时报》利用驻外记者的现场资源，迅速推出特刊，一天内发行量由40多万份增长为78万份。当时许多抗议游行的学生，手里举着的就是《环球时报》该期特刊。
2个月后，《环球时报》刊文大加鞭笞李登辉和“两国论”，发行量再次猛增。到2001年，凭借对中美撞机事件和“9·11”的报道，《环球时报》发行量据称已接近200万份。
事实上，文摘报出身的《环球时报》曾经在内部展开过“红旗还能打多久”的讨论，最后一致认为南方报业已经成为一面旗帜，《环球时报》不可能再走相同的路线，胡锡进认为，从市场竞争策略上，《环球时报》要区别于南方报业，“成为另一个举旗者。”此后，这份报纸逐渐变成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那个环球。
（图注：环球时报某期头版与国际论坛版）
这种定位选择，也让外界认为《环球时报》的读者主要是收入偏低的“愤青”和学生，类似“前列康”或“骨质增生专用药膏”的医疗广告长期盘踞报头广告位置，而中缝则充斥着“有资金，找项目”、“助长延时”以及美丽富婆重金求子的骗子广告——尽管这份报纸早已被送进机舱。
但就是消费这些小广告的受众，支撑了整个环球在纸媒疲软的年代里逆势增长。2010年，人民网招股说明书中披露，其股东之一的环球时报当年净利润为7672万元。
饶谨肯定羡慕死这个数据了。
在创办“Anti-CNN”之前，饶谨是一个不成功的创业者，是“Anti-CNN”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转机，包括名誉、人脉，还有巨大的投资。饶谨拿着这笔投资创办了四月网，他对外打爱国牌，以理想主义者的姿态宣称用自己的钱在支持网站；对内打创业牌，让员工接受零社保和低工资。而饶谨则在这个过程中买了两套房子和一辆新车，并且对投资中600万元款项的使用情况无法解释。
他曾经预言“新爱国主义文化产业”将来肯定能盈利，却始终没有成为风口上的猪。直到几年后，他和战友唐杰曾经开创的产业红利，才正式被另一位连续创业者周小平收割。
在中国互联网的上古和中古时期，曾经诞生了大量“互联网+爱国”的平台，却鲜有谁能长期坚持下来。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这些愤怒的流量太难卖了。
某位在网络广告联盟公司从事计算广告学的网友曾经爆料，该公司内部对网站是有明确的分档的：A/B类是属于商业价值大，意向明确的，如汽车类网站、分类信息网站；C类属于价值一般的，比如财经新闻类、低俗网站甚至准黄网；D类是毫无价值的，浏览这些页面的用户基本难有贡献。而D类网站其实就这么几类：娱乐新闻，猎奇轶事，以及各类军事网站。
难怪老牌军事网站“超级大本营”曾在2011年发过一条站内公告，称：
“尊敬的会员：作为一个网站，服务器和宽带服务都需要资金来维持。超大是一个以军事为主的网站，会员以男性为主，女性及其罕见，因此化妆品广告商不愿意投入，凡客等购物广告收入了了，愿意投放广告的只有壮阳品。”
我很怀疑这个“壮阳品”也是广告联盟系统根据用户访问记录匹配出来的，因为不少军事网站PV最高的页面，多为《新婚当晚，他的伴郎撕开了我的婚纱》……正如无论是哪家军事网站的拥趸，都会开心甚至自豪地在该网站有关两性内容的话题下跟帖“军网最黄、黄网最军！”
军网如此，时政网站也好不哪里去。
2012年1月7日，饶谨在创业圈的QQ群里看到大家都在讨论百度年会上一位身材火爆、表演走秀的女孩。他安排编辑去人人网、博客上把女孩的照片扒出来，做了一个组图。几个小时之后，果然火了——“度娘”为“爱国、团结、理性、奋进”的四月网带了近80万的点击，为迄今点击最高的单条新闻。
而正是这些荷尔蒙无处发泄的青年，才会每天在公交车里为“昔日社会主义航空母舰的搁浅”而失声痛哭，并一本正经地向新注册的网友宣讲启示录——“真理在东风21的射程之内，导弹的数量决定了五毛的数量！”
随着近些年来中国工业的发展，尤其是军工工业的发展以及报道的透明化，越来越多普通人也开始关注起军事工业的话题，而这些话题的民族主义属性也越来越强。和20年前写《中国不高兴》的那些文科生不同，理科生加入战局后一口一个“飞机型号多铆蒸刚”，信手挥洒辟谣打脸公知文章。不必说SC论坛（某上古军事论坛）出来的钓鱼党甚至骗翻了某知名财经媒体，至于“南方系公知”和“美分”，更不知在这些新兴工业党手下败走凡几。
抱着“虽然大家同样都没有成熟的性生活解决方案，但这些家伙的逼格满点啊不是吗”的心态，曾经长期被社会漠视、急于摘掉身上负面标签的、更年轻也更原生互联网化的庞大二次元宅圈发现了拥抱新生活的可能。于是，那些没有最终形成产业气候，靠卖春药过活的互联网产品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任务——孕育出新的社会圈层：“党卫宅”。
感动
“愿我有生之日，得见您君临天下。” ——国产同人漫画《为龙》
如果一定要说是谁把网络民族主义愤怒推向总高潮的，很可能是唐杰，这个时年28岁的复旦哲学研究生，于2008年4月15日的上午在新浪上传了一段视频。
这段名为《2008，China Standup》的6分钟视频在接下来的10天中获得了超过100万的点击量。该片称“外国资本在完成了对中国的金融业的控股与包围之后，开始了对中国金融与经济的全面影响与操控。”并将股市暴跌、通胀居高、污染、贫富差距等，归罪于外资与中国权贵的合谋，是西方发动货币战争的结果。
（图注：视频的第一句话就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此句亦为全片核心思想）
如果唐杰知道自己这段用MovieMaker制作的粗糙视频将成为此后“互联网+爱国”概念产品的祖师爷，不知会不会再找高手重新打磨打磨。
实际上，他和饶谨开办的“Anti-CNN”在开办一个月后，访问量就下降为原来的50分之1，之后甚至一路下滑。随后“突遭横祸”的乌有之乡，剑走偏锋的进步社会网，不温不火的观察者网等，都反复交待了同一个事实：搞媒体，太TM难了。哪怕搞“革命媒体”，都不行。
时光一蹉跎，就这么过了三年。到了2011年时，“革命”形势再次发生了变化，“公知”们一贯以来唱衰中国的论调开始逐渐失去了市场。实际上，如果翻阅皮尤研究中心每年的全球调查数据，可以发现自2005年以来，中国民众一直领跑“国情满意度指标”排行榜（2014年，中国受访者对国家的满意度为87%，相比之下，美国民众只给出了33%的低分）。随着政府对新媒体环境监控的逐渐熟悉，以及“公知”们经常被“自干五”吊打的事实，饶谨曾经看好的“新爱国主义文化产业”迎来了一个新风口。
这次，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周小平，一位连续创业的“四川打工仔”，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2006年之前，水木周平（即周小平的笔名）曾经以《中国99%的白领正在走向破产》一文为代表，一直在百度贴吧和新浪博客担当“公知”角色。不信的话，请读读水木周平文章《国人醒醒吧，别再上这四种当了》中这段内容——
“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们都把思想禁锢和愚民说教作为统治的利器。所以一代一代的中国人就这样永远失去创造力……”
然而，就如同广大标榜自己“不懂政治”，并以“不谈政治”为荣的宅众一样。突然有一天，曾经由于伪装郎咸平而多次被喷，导致不得不暂时停笔的周小平就重新复出，并宣布自己“被恶心成五毛”了。这个时间点，大概是在2012年初。
那些年发生了什么呢？
2011年2月5日，一位名为“野风之狼”的网友，在“超大”发了一篇连载帖子：《小白兔的光荣往事》，其论调大概可以算是“一盘大棋”思维法的萌化变种，具体表现形式都是一个路子：白头鹰（美国）亡我之心不死，我兔（中国）将计就计，白头鹰自以为占了便宜，沾沾自喜，我兔暗处窃笑，待真相大白后才发现我兔英明神武，白头鹰追悔莫及。简单来说，中国永远是阿凡提，美国永远是巴依老爷，“或成最大输家”。
这篇帖子受到了军宅的大力追捧，随后一位名为“小白兔爱喝大骨汤”的妹子（注意这个性别，很重要），用可能是Windows自带的画图软件一类的程序，画了一个简笔画——
（别笑，一切星辰大海都是从这幅图腾开始的）
紧接着，2012年时，曾经拥有多年Cosplay和漫画练习生涯的“逆光飞行”，对文章进行了整体的重新打磨，将《小白兔的光荣往事》绘成了稳定的漫画形象，也就是后来“那年那兔那些事”中的主要人设。
同样在2012年，无甚学历可言的网络写手花千芳，突然在“自干五”大本营“天涯国观”大放异彩，靠拿起各家文章编辑摘抄伪原创起家，最后甚至直接当上了版主。
可以说直到这时，这些人还没有嗅到他们面前摆放的金矿，但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慷慨，在人们迷茫的时候，扔出来一艘诺亚方舟。
2013年，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学生毕业作品《前进，达瓦里希》突然间点燃了宅圈。二次元宅们认为这部片子“充满了理想的光芒”，据说看到那句“他们都背叛了我们”，不少人还流下了泪水。没错，就是这么一部把苏联秘密警察头子贝利亚画成卖萌鸭子的动画作品，竟然与《老男孩》、《致青春》划为一类，都属于青春怀旧片。
宅众，天然有拥抱集体主义，欣赏战争的毁灭力量，赞美强权，膜拜工业产物和军工造物等倾向的动机，如果能为这些事物再套一个萌的壳子，他们简直毫无抵抗力。如果说之前对这个判断还拿不太准的话，不妨再看看他们对内心感动的表述——
“小女孩的社会主义理想却指代着世上的任何信仰和希望，是任何冷漠的现实也不能磨灭的火光。”
别忘了，这部片子本身，就是一个姑娘做出来的。
这世道恐怕真的变了。
十年前，曾有一篇精彩的杂文，名为《性成熟了，才有民族主义》。作者提出了一个洞见——真正的民族主义一定产生于性成熟之后，而且，多半在性成熟时，他第一个强烈的意识形态情感首先是民族主义。为什么是“他”？因为民族主义是种男性心理，注意一下周围，你见过几个姑娘有民族主义的？其实，连《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都注意到，女性是天然与民族主义绝缘的，哪怕在学校里受到如何系统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性成熟后，立即忘得干干净净，如有可能，那些当年认真地唱着“迎接它地有－噢－猎－依－耶－枪”的女生，都是愿意躺在洋鬼子的毛胸膛的。
然而，短短十年，这个洞察却不得不扔进历史的故纸堆中。当天涯娱乐八卦的腐娘们跑到天涯杂谈对“公知精英”进行洗版的时候、当从小粉红社区分裂出来的凤仪论坛诞生出“忧国少女团”的时候、当党国占便宜，她们高呼“我兔威武”；党国吃亏，她们分析“我兔大棋”；党国根本没参与，她们也赞美“我兔坐收渔利”的时候。这些二次元世界中的姑娘，绝对是互联网+爱国的最佳推动力，同时也是从未有人运营过的庞大用户群体。
还等什么呢？2015年，逆光风行将漫画动画化，推出“那兔”系列动画片。短短两天时间，便在AB站斩获50万点击、8000收藏、24000个打赏。“那兔”的淘宝店，也仅用两年时间，便收获了双皇冠评级。
当周小平当选共青团中央青少年新媒体协会常务理事后，各级共青团组织开始大力推广“那兔”系列动画。如果要评选中国近两年最强的原创IP，“那兔”绝对是前三的席位。
（左：逆光飞行 右：周小平）
随后，周小平又开设了自己的新公司，在招聘启示中称“我们有机会拍摄中国的航母，中国的卫星发射，以及中国最壮丽的工程。”
“我的观点一直有所变化，不是变化就是背叛，而是进步本身也会是一种变化。”周小平曾这样教育“愤青”，文如其人，他也果然没有辜负这个时代。
至于另一位花版主，则凭借从日本作家田中芳树书中摘抄的“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为题的文章再次走红。据其它“自干五”说，花现在发一条正能量微博，能领到上千元奖赏。
不同于上一代爱国志士激发愤怒的举动，这一代爱国者更长于勾引受众的泪水，并将其转化为商业价值。
此情此景，突然让我想起《新华字典》中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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