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鹤岗——在阴冷潮湿的淋浴室内,矿工们身体上洗下的煤灰把水染成了巧克力色,一名工人一个人坐着抽烟,眼睛盯着地上。
他说想多待会,因为自从工资被减半,他就一直在父母家吃晚饭,每次去都觉得丢人,不想再过去。
“要是有任何一个领导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情况就不会是这样,”这名姓郭的39岁工人说。“如果他们想开除我,就开除好了。还能比现在更坏?”
可能真的会更糟。
这个矿场的所有者龙煤集团是中国东北部最大的煤矿公司。它在9月宣布,计划裁掉10万名员工。在位于四个城市的42座煤矿削减40%的劳动力,是这片靠近俄罗斯边境、正在逐渐衰落的“铁锈地带”最大规模的一次裁员。
中国一直对龙煤这样的老旧国企的大规模裁员进行管控,通过压制抗议行动、提供补偿金和工作培训,避免出现罢工和骚乱的局面。
不过,那是在中国经济蒸蒸日上的时期,比较容易对下岗工人进行安置。现如今,在这个萧条的煤矿城镇和全国其他一些遭受沉重打击的地区,中国政府面临的考验,是能否在经济放缓之际妥善处理劳工的不满情绪。
龙煤集团目前推迟了大部分裁员计划,只裁掉了几百名年纪比较大、职位不重要的工人。上个月,龙煤集团所有者黑龙江省政府宣布,提供38亿元人民币资金,帮助公司偿还债券。但多名分析师表示,这类援助只能在短期内缓解问题,无法避免最终的命运。
位于上海的咨询公司安迅思息旺能源(ICIS C1 Energy)的分析师邓舜表示,自2011年至今,煤炭价格下降了近60%,全国整个煤炭工业都不好过。他表示,相比于效率更高、更新的煤矿公司,龙煤集团员工更多,但产煤量却比前者少得多。
“他们非常担心出现社会动荡,所以就往后延,”他说。“这些裁员两年前就该进行了。”
但是,不满情绪已经开始露头。
今年4月,龙煤集团还没有公布裁员计划的时候,就有数千人在人口约百万的鹤岗的街头游行,抗议拖欠工资。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被带走关了起来。
到了10月份,企业管理层把工人堵在矿区,以阻止他们举行抗议活动。在他们计划进行集会行动那天,警方还在公司总部外的街道上进行巡逻。
几周后,互联网监管机构曝光了一群工人,表示他们曾在网络论坛上商讨举行示威活动。他们被带到派出所,取了指纹,并被警告,如果敢再这么做,就会被判刑。
“我们紧张,公司更紧张,”27岁的小陈在一家几乎空无一人的餐馆一边吃早餐一边说。他是这次夭折的抗议活动的组织者之一。此时,他刚结束晚班工作,就着几杯啤酒吃完了自己的早餐。“我们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完全要看公司怎么安排下岗工人。”
和这里其他矿工一样,他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要求只用姓来指代自己,以免遭到报复。
让中国政府更加担忧的是,鹤岗不是唯一一个政府与劳工的关系日益紧张的地方。据位于香港的观察机构中国劳工通讯(China Labor Bulletin)统计,今年前11个月,中国共有2354次罢工和劳工抗议活动,相比于去年同期的1207次,几乎翻了一倍。该组织还表示,上个月中国出现了301次此类事件,达到了历史新高。
沮丧的工人们的反应受到了密切关注,因为中国共产党的权力能否持久,总是和它能否持续带来经济增长相关联。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社会契约,即党带来经济增长、工作机会和更高的生活水平,作为交换,劳工们默许其独揽大权,放弃组织工会或进行抗议的权利。
如果工人认为政府无法兑现它的承诺,这种约定就有可能解除。
严重经济困境的外在迹象颇为明显。顾客寥寥的餐馆正面挂着转让的牌子。抢劫案件增加:井盖和手机是常见的目标。女性表示因为害怕被抢而不再戴珠宝。
黑龙江是中国经济最不景气的省份之一,并且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多年。从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来看,今年前三季度,该省未扣除通胀因素的经济产出同比下降2.2%。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中国的一部分地区经济形势非常非常严峻,”北京龙洲经讯(GaveKal Dragonomics)中国问题研究总监白安儒(Andrew Batson)说。“这种情况非常惊人,非常不寻常。”
然而,国有煤矿不愿减产,因为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工作。9月发出通知后不久,龙煤就进行了第一轮裁员,不过规模相对较小。
快60岁的员工被叫至一栋废弃建筑二楼的办公室。两名年轻的工作人员厉声向他们下达命令。他们被要求签署一份两页纸的合同。合同承诺每月向他们发放一小笔补贴,并含糊地承诺将为其提供再培训。
55岁的老会便是第一批被裁的员工之一。“当时是早上7点,”他回忆说。“和领导开完会以后,队长来到我们更衣室。他说:‘伙计们,坏消息来了。’接着他又说,‘老会,你属于年龄超标的。’”
老会说他很伤心。他在矿上当了35年的消防员,本指望着领退休金。他说,没人告诉他会拿到多少离职补偿。
尽管妻子、儿子和儿媳都有工作,他还是入不敷出。“我一直在给儿子还房贷,还有负责孙子的日常花销,”他说。“缺钱,必须得工作。我还能怎么办?我想让孙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这样才能离开这个地方。煤炭没有前途。”
龙煤集团的管理层拒绝接受采访。记者向其设在哈尔滨的总部提出了采访请求,对方回复称,“我们正忙于规划公司改革,尚未做好向外公布消息的准备。”
过去十年里,随着该地区人口减少,留下来的年轻人说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他们几乎没有可以进入南方工厂的技能,何况那些工厂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招聘了。他们说自己被希望男的都去矿上工作的家庭传统束缚住了。
一名29岁的机修工说,他喜欢在矿上的车间里和精密仪器打交道的工作。拒绝公开姓名的他表示,自己之前曾尝试在港口城市大连找工作,但父母不允许他去。
他忍着眼泪说,现在自己要靠未婚妻和父亲。他的未婚妻是一名视频编辑,收入不菲。他父亲靠开卡车也比他挣得多。
“还留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样,没有出路,”他说。“如果公司按时全额发放工资,工人是很愿意干活的。”
40岁的老崔是一名司机。他说自己不愿等着被裁员,于是主动辞职了。他希望能拿到出租车牌照,以便补贴每个月104美元的离职补偿。他说补偿金还不够过日子用的,更别说还给妻子看病欠下的6000美元医药费了。
他预测等裁员到了最厉害的时候,会有可怕的暴力事件。90年代的上一次经济危机之后,出现了一个惹眼的新群体:被私有化不久的小煤矿的老板。他们开着梅赛德斯-奔驰四处招摇。
“90年代,大家都穷,”他说。“现在富的太富,穷的太穷。因为裁人,大家都提心吊胆。没人有在除了煤矿以外的地方谋生的路子。马上过年了,鹤岗肯定要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