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朝阳群众一样,黄安越来越熟悉大陆的政治生态,甚至成为其中一部分,他知道利用自己台胞和歌手的身份,也知道去哪里告状最有效。
本文原刊于 《Vista 看天下》 ,作者陈劲松
“在车上我刚刚打了‘台独’!”挥了挥手上“土豪金”版的iPhone,黄安大声告诉记者。他指的是自己的微博,5分钟前,他刚更新了一条,举报春秋航空一位女空乘是“台独”支持者,这条微博下有三千多条评论,七千多个赞。
2015年12月9日下午,当记者在北京朝阳区望京的一处咖啡馆见到黄安时,他刚刚度过53岁生日。黑色皮夹克,戴墨镜,扎马尾,黄安的轮廓依然犀利俊朗,但额头、脖子等处已经无法掩盖岁月的痕迹。
黄安是台湾歌手及主持人,他最知名的歌曲是《新鸳鸯蝴蝶梦》。2000年以后来到北京定居发展,是位渐渐远离一线的艺人。转折发生在今年10月,由于在微博上指责卢广仲等多位台湾艺人支持台独,并同高晓松展开骂战,黄安一时人气爆棚,被称为“举报达人”。
在大陆发展的台湾艺人很多,其中大部分要兼顾两边,很少会对政治表态,黄安为何会打破潜规则全力发声?是台媒所说“因为过气而自暴自弃”?还是他自己所言“一颗澎湃的爱国之心让我不顾一切”?
淘出珍本《毛主席语录》
果岭里小区位于朝阳区望京,是北京较早的高档小区,最小的单元是166平方米。这里原是外销房,中国公民无法购买,2002年,取消外销制度后,演艺明星扎堆而来,文章马伊琍夫妇和章子怡都住在这里。黄安住在一号楼,四居室,216平方米。
“我买房时还没这条河,”黄安指着横穿望京的北小河说,“那时这里还是农田,谁能想到现在能堵成这个样子。”2000年,黄安在一档节目中披露了吴宗宪隐瞒婚姻,加上与张菲等多名当红艺人交恶,他被台媒全面封杀,只好离开台湾。“当时国内几个大城市都转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北京。”
黄安有着强烈的表达欲,他迫切希望听众能折服在他的话语之下,或者折服于他的睿智、广博。这或许是他在台湾屡曝内幕遭到封杀的原因。也因此,他说出让记者大吃一惊的留京理由——“我为了听相声留在北京。”黄安称他从小就喜欢听台湾的相声,而且是从北京那一脉传下来的相声,从魏龙豪一直到宋少卿。“我喜欢京片子的语言氛围,相比之下,上海话和广东话对我就没有吸引力。”
到了北京后,黄安经常去琉璃厂喝大碗茶,那里有相声表演,一碗5块钱,随便听。“可能也听过郭德纲,我不确定。”为了让记者信服,黄安拿出手机展示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封面的照片 “10块钱,我在琉璃厂淘的,你仔细看看出版日期,1965年的,1966年文革,这本老值钱了。”1965年的《语录》是内部版本,公开版本是1966年12月的,确非凡品。
黄安现在的口音有很重的儿化音,每次回到台湾,都要被他的大姐指责,“不要说‘开门儿’,要说‘开门’”。黄安的儿子更是一口京片子,完全听不出一星半点的台湾腔。儿子在北京读书,从小学四年级一直读到大学,目前就读于中国农大。“相比台湾,这里课程压力更大,我读大学时,下午四点就没课了,他就要读到晚上10点钟。12月2日我在保利剧院开演唱会,他都没来捧场。”黄安说。
黄安一家已经完全适应了北京的生活,回到台湾反而觉得不习惯。儿子目前对台湾的印象就是好吃好喝好无聊,暑假在台湾,一个月就呆不住了。
这种适应不仅是口音、生活习惯,他们一家甚至适应了北京的雾霾。9日当天,北京还处于雾霾红色预警,黄安出门并没有戴口罩。“我儿子也不戴,他说自己是铁肺。”
台湾艺人在大陆定居不是北京就是上海,北京更是占绝大多数。1988年,李登辉上台后,大力推行“去中国化”,很多不会闽南话的歌手开始选择定居大陆,高胜美就是其中之一。2000年前后,大陆放开合拍电视剧限制,引发更多台湾艺人定居,李宗盛、赵传、黄安属于这第二批。
起初,这批人中很多定居上海,后来迁到北京。“我跟李宗盛说,上海你一定住不下去,上海怎么适合创作者,一定要到北京,上海哪有文化呢。”黄安说,“当时我就说这个话,并没有贬低上海的意思,就是作为流行歌曲这一块,上海没有氛围,除非你要做清口相声。他听了好像有启发,2005年搬来了北京。”
500张盗版碟
来到北京后,这些台湾艺人几乎不谋而合地选择了朝阳,吴奇隆在三里屯,李宗盛在青年路,更多的艺人和黄安一样,选择了望京。“我们谁都不晓得谁住哪儿,但我们都是朝阳区群众。”黄安说。
由于黄安的女儿和李宗盛的女儿都就读于北京五十五中,五十五中的家长会就成了他们在大陆主要的交流场所。五十五中和北京四中齐名,都是北京最难进的中学。四中学生家里多背景深厚,五十五中国际部则多是大富人家的子弟。1975年,北京市就指定五十五中为对外开放学校,成立国际部。
“这个人(李宗盛)闷闷的,人一多就不讲话了,我跟其他家长吆五喝六的,他就不讲话,一直盯着我。他大概心里想,你怎么那么爱讲废话。”黄安说。
女儿就读第一年圣诞节时,黄安去开家长会,意外碰到了李宗盛。家长们才艺表演,黄安唱了他拿手的《新鸳鸯蝴蝶梦》,李宗盛则一直闷坐在那儿,只是女儿吹了口琴。
虽然口才了得,谈笑风生,但黄安的朋友并不多。在交谈的两个小时中,他只有一个电话打入,手机对于他的主要用途是刷微博。
2011年11月,黄安注册了微博,开启了他的“战斗”模式。他曾经在微博上炮轰过王思聪没有朋友,同样的问题也可以抛给他。
由于泄露过吴宗宪的隐私,一般艺人都不敢和他深交。在台湾最大的论坛PTT上,一位网友发文说,“看了他那篇对吴宗宪的回忆录,老实说觉得黄安嫉妒心颇重,光是钻牛角尖。”黄安也许没有如此重的心机,可能娱乐圈本就如此,大家不需要,也没必要成为真心朋友。
“几乎全部人都跟他有问题,”吴宗宪,这位黄安一生的敌人在一个访谈节目中曾如此评价他,“我跟他有问题,那你觉得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我觉得不要再走这条路,因为这样的走红是让人家不舒服的。”
被台湾朋友圈所排斥,黄安在大陆的朋友也不算多。吴奇隆在北京曾经开过一家名为普吉岛的泰国菜餐馆,开业时曾经请黄安捧场,但之后就没有了下文。歌手高明骏在北京开餐馆时,黄安也去剪彩,但后面就一直没有聚过。他和齐秦有过几十次合作,但仅限于工作关系,“到北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当被问及朋友这个问题时,黄安第一个提到的是王晓京,这位已去世的著名经纪人。然后,就没有了。作为台湾最早一批摇滚爱好者,他和崔健没有交情,和黑豹唐朝也没有来往,更年轻的一辈歌手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黄安最近一张唱片要追溯到2000年,可以说与现在的乐坛格格不入,在接受一次采访时,他曾说过,“流行歌曲的花季就在上个世纪70到90年代……而且不仅华语歌坛,全世界都是如此,流行音乐的气运已尽。”
互联网兴盛之前,黄安在北京的生活很寂寞,最大的乐趣是去买盗版碟。他对北京的盗版碟市场如数家珍,新街口、传媒大学等,他的最爱是朝外大街的百脑汇。百脑汇门口横跨朝外大街的地下通道里,曾充斥着以卖碟为生的男男女女。“那里很多穿军大衣的人,你要什么碟,他都能从大衣掏出来一堆,”黄安说,“我见过一个人身上揣着500张碟,多买几张就能送一张毛片。”
十年之前,他曾经是台湾歌坛的宠儿,一张唱片卖到百万张,综艺节目经常请他。十年之后,孤独的黄安经常从保利剧院南行到百脑汇,与这些军大衣勾兑,享受淘碟的乐趣。
“不抽烟、不喝酒,不嫖娼……我的道德水准很高”
大陆人都以为黄安是歌手,其实在来大陆发展之前,他已经转行做主持人。来到大陆后,他的商业活动也以主持为主。2003到2004年,他在大陆的主持事业达到巅峰,那一年,他乘坐飞机两百多次,奔赴于各地。“大家介绍我的时候,还是著名歌手。所以每次主持之前,我还是要唱首歌,我一般会说,‘我现在给大家带来一首新歌,《新鸳鸯蝴蝶梦》’,这首新歌我唱了七千多次,已经要唱吐了。”
2008年后,台湾艺人掀起登陆潮,为了抢占市场很多人自降身价,甚至免费做节目,黄安的商业活动逐渐减少了。2008年11月,他甚至和一位香港女歌手联手接了一单壮阳药广告,在北京电视台和惠州电视台播出,这大大损害了他的形象。此事一出,他的合约几乎断了一年,直到这两年才逐渐恢复。
2005年,阔别台湾许久的黄安重返台北,参加在大陆红极一时的《康熙来了》。在这期节目中,黄安尽显表演才能,又唱又跳,两位主持人几乎无事可做。“1995年以后我在台湾恐怕就翻不了身,那时候我闯了很多祸嘛,跟这个吵跟那个吵……”黄安在节目中说,“2000年我带着我太太从北京首都机场出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黄安。搭计程车以前我说,誓与北京沙尘暴共存亡。”
很难想象一个正常人会在机场大喊,在很多访谈节目中,黄安经常把想象当成现实,或者说他有意不去区分想象和现实。但无论怎样,这段谈话体现了他好斗的一面,这可能是家庭遗传。他的弟弟在台湾当律师,在大街上别人骂一句,“他会立刻电话报警,如果警察不处理,马上向督查检举警方不作为,结果一分钟警车开来两辆。”
黄安自己也如是,他同吴宗宪斗,同张菲斗,从台湾斗到大陆,在大陆又斗回台湾,在那档45分钟的清谈节目中,他提到吴宗宪二十多次,平均两分钟一次,极尽嘲讽之能事。所以,好斗的黄安北上来京后,偶遇朝阳群众,立刻引为知音。
“我不仅是朝阳群众,而且是望京群众。”黄安说。早期黄安还经常去燕莎买东西,老婆过来之后,他的生活全部留在了望京。
留在望京,还因堵车。他当年买这套房子时望京地广人稀,开车停车很方便。“当时这是一片荒地,卖楼的告诉我十年后这是广场,那是超市,我听着很激动,没想到十年后他说的都应验了,这里却变成北京最堵的地方。”黄安说,“我经常告诉我的生意伙伴,有事就打电话,你们不要进来,我不要出去,大家少做开车那么绝望的事。”
自己成为朝阳群众后,黄安也和各式各样的朝阳群众打交道。最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小区里的电梯工。“我经常半夜回去把他们吓一跳,问我几楼,我说3楼,你不能按按钮,只能他来按,”黄安说,“老婆问我,北京怎有这种工作呢?我说人家打一份工就不错了,要尊敬人家,这就是工作。”
到果岭里小区的第二年,黄安参加了一次群众活动。黄安住在小区的第一期,被在建住宅楼挡住阳光,业委会组织游行抗议开发商。当时黄安正在楼下小卖部买烟,“群众刚好走到我跟前,说黄先生来支援一下,我就跟着绕了两圈,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群众抗议活动,没在台湾,而是在北京。”
最近,朝阳群众大显神威,连连擒获各色涉毒涉嫖的艺人,被戏称为“中情局,摩萨德之外的第三大情报组织”。对此,身为艺人,又在朝阳的黄安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但觉得他们非常厉害。但还好我没有恶习给他们抓,我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嫖娼,也不醉驾。是反‘台独’斗士,道德水准是很高的。”黄安说。
黄安不仅不害怕朝阳群众,实际上,他的反“台独”手法就是朝阳群众的招式。
台湾籍“朝阳群众”
黄安书房的一面墙是巨大的书柜,繁体书和简体书各半,以历史和人物传记为主,有《李敖风流自传》,也有基辛格的《大外交》。书桌上摆着印有披头士头像的马克杯,没有电脑,只有一台配着键盘的iPad,这里就是黄安与台独的战斗阵地。
10月7日晚,就是在这里,黄安向国台办发出举报信,举报在厦门经商的台湾女性钟屿晨涉嫌参与“台独”活动。
在国庆的7天假期中,黄安做了很多调查,核实钟屿晨参与“台独”的事实和企业信息。7日晚,他决定书面举报,公安局还是国安部?他拿不定主意,最终,天涯网友告诉他应该向国台办举报。他于是找到一位专业人士来写这封举报状——他的律师弟弟。
10分钟后,信件传来,黄安非常满意,尤其对那句 “打击‘台独’势力及其活动,是中国坚定不移的一贯立场”。“我弟弟虽然在台湾赚钱,但这句非常专业吧,”他反问记者,“去哪里告人都要有自己的一套的。”
黄安说自己有一颗澎湃的爱国心,他全程观看了9·3阅兵,“看得我激动得想死,死后要一半骨灰放在八宝山,一半放在台湾的金宝山。”从那之后,他的眼里再揉不进半颗“网络‘台独’行为”的沙子。
从钟屿晨、卢广仲,到高晓松,再到春秋航空女空乘,黄安的战斗经验迅速累积,形成了朝阳群众式的战斗风格。黄安同时积累了大量的情报资源,每天都有人从天涯、微博向他汇报各种情报。“你看,这是大家发给我的私信,告诉我各种各样的情报线索,”黄安向记者展示了他的私信内容。
一位网友的私信写道,“黄安大哥,春秋航空有空姐发恐怖威胁要炸飞机,搞‘台独’,我觉得这事交给大哥就好了。”这封私信是黄安关注春秋航空空乘的缘由,这样的情报私信每天都有上百条,黄几乎每条必回,乐此不疲。
黄安还学会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方法就是拉黑骂他的人。“我的原则就是骂我两次就拉黑。”他随即向记者展示了微博拉黑名单,一屏又一屏。“一共一万多个,都是我亲手拉的,从不让别人帮忙。”随即他又发现一个骂他的人,举报、拉黑,在这个过程中,他因为兴奋而忍不住颤抖。按完确认键,他长舒一口气,摊开手臂:“这样他不但被扣分,还不能回骂我,因为被我拉黑了!人生最快乐莫过如此!”
在演艺圈,黄安的关注度日趋缩小,但在网络上,他成为一时的名人。他狂热地打理他心爱的网络阵地,不停地总结网络斗争经验,吸取一切大陆网络的知识。在得知记者是新浪微博专家委员会的成员后,他不停地抱怨新浪对于他的投诉太不积极,投诉二十次才能得到一次回应。“这样做企业,怎么成呢。”他摇着头说。
“高晓松斗争经验很少”
和朝阳群众一样,黄安越来越熟悉大陆的政治生态,甚至成为其中一部分,他知道利用自己台胞和歌手的身份,也知道去哪里告状最有效。“春秋航空公司的回应太苍白贫血了,春秋航空说没有这个人。有人名,有工号,你要再不回应,我下步就去民航总局找你的老大,这一套我熟悉。”
从卢广仲事件中,黄安学会了截屏取证。在与高晓松的争吵中,他就截取了百度百科关于高晓松国籍的条目,当高将国籍从美国改为中国时,黄安拿出截图,让高晓松非常被动。“不管我拿到什么我就先截屏,有的东西一瞬间不见了,”黄安得意地总结经验,“我当时就想,高晓松这小子可能会改,果然我截完屏他改了。这就是直觉,我会想如果我是歹徒,我也会这么做。我要变成歹徒,才能对付歹徒。其实高晓松经验很少,没有我这种百炼成钢的斗争历史,他是海淀群众碰到了朝阳群众。”
在黄安的打击下,卢广仲在大陆的两个演出都被取消。11月25日,卢广仲通过工作室在微博发表公开声明,称 “从未参与政治议论”、“从未有强烈的政治主张”,否认曾说过“坚持反服贸”。香港歌手何韵诗也在脸书上发了几句牢骚:“一个艺人,到底要多闲和多过气,才会跑去举报另一个艺人。”另有一些台湾网民在论坛上攻击黄安断人财路,“我给你讲真话,我最讨厌断人财路。我是挥泪斩马谡,我很痛苦,我打倒卢广仲,一点快感都没有,因为一个年轻人,他需要美好的未来。”黄安一脸正色地说。
2000年,黄安曾经想成为真正的“朝阳群众”,申请加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但最终没有成功。幸亏没有成功,黄安说,“要不然就没法打‘台独’了,名不正言不顺。”这位1985年毕业于台湾屏东农专畜牧科的毕业生,很难想到30年后,自己会成为一名网络狙击手,闻名海峡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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