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邵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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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国家领导人被官方宣传机构称为 “父亲”,或者用方言说,“大大”。他的语录贴满大街小巷。他的头像挂在学校教室里和出租车后视镜上。运动会的开幕式,观众举起手中的塑料板拼成他的图像,演员在场地里高呼他万岁。他既是人民的领导人,也是人民的好儿子。但在私底下,人们嘲笑他的专横和腐败,他的语录被恶搞成段子四处流传,他的样貌变成了漫画嘲讽的对象。喜剧电影颠覆着他全知全能的形象,把他描述成一个愚蠢的独裁者。

没错,这个国家就是内战前的叙利亚。

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丽萨·韦典(Lisa Wedeen)在 1999 年出版了一本专门研究叙利亚前总统哈菲兹·阿萨德(现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父亲)个人崇拜现象的专著。

比起苏联的斯大林和伊拉克的萨达姆,阿萨德是一个相对 “弱势” 的领导人。比起斯大林,他没有标志性的建筑 (如克里姆林宫) 作为象征,也没有列宁这样 “前任”。比起以 “勇气” 作为卖点的萨达姆,阿萨德的形象比较 “谨慎” 和 “聪明”。

因此,虽然阿萨德政府的宣传机器日夜开动,但叙利亚人民不太买个人崇拜的帐,人们在私底下利用漫画、电影或笑话嘲笑阿萨德总统、各种恶搞官方的个人崇拜叙述。但这丝毫不动摇政府坚决推进宣传总统伟大个人形象和话语的决心。

作者要回答的问题是,既然人民群众不相信个人崇拜,政府也知道人民群众不相信个人崇拜,那么为什么叙利亚政府还要不遗余力地推动个人崇拜宣传呢?

通过仔细分析叙利亚官方报纸的叙事方式,韦典认为,由于个人崇拜实践本身能规训 (discipline) 个人行为,使个人服从政权命令,因此这种宣传能有效保持政权稳定。也就是说政府并不需要人民去全心全意地相信阿萨德是他们心中的红太阳,只需要他们按照 “阿萨德是红太阳” 那样顺从地行动就足够了。

其中,他们进行统治的一个重要工具,就是 “预定安排的场景政治”(a politic of orchestrated spectacles)。

例如,在 1987 年的地中海运动会开幕式上,1.2 万名叙利亚学生在观众席上举起彩色塑料板,拼成一幅巨大的阿萨德头像,然后拼写阿拉伯文 “我们爱阿萨德” —其中 “爱” 字是用西方通用的心型符号代替。为了开幕式的表演,这些学生训练了三个月至半年不等的时间。

这类场景政治虽然不能让叙利亚人 “爱上” 阿萨德,但在稳固统治方面却有奇效。场景活动的参与者 (即学生),其身体在重复仪式性姿势的过程中得到了规训,为以后的政治上的顺从做好准备。场景政治宣示着阿萨德的统治权力,将国家权力剧场化 (dramatize),制造出一种强制服从的场景。场景政治同时也在用声音和图像具象化抽象的政治概念,将暗示阿萨德无所不能的图像和人们渴望稳定的愿望结合在一起,犹如一个商业广告将商品与爱、舒适和财富结合在一起一样。

按照马克斯韦伯对于权威的定义,阿萨德个人崇拜与他个人的魅力,也即卡里斯马 (Charisma) 无关。他的权威并不来自合法性 (legitimate),而是来自强制性 (coercive)。强制性的权威不是建立在惩罚的基础上,而是建立于对被惩罚的恐惧之上。阿萨德利用场景政治展示,利用无所不在的头像、语录和雕塑,向叙利亚人民发出了这样一个信号:我拥有很强大的权力,如果你不听我话,我随时都可以消灭你。

个人崇拜宣传的乏味和空洞还成功地在群众中制造了政治冷感—民众变得更犬儒,仅仅麻木地跟随这种政治活动,不再关心真正的政治生活。这也正合统治者的意图 – 对政治缺乏兴趣的民众没有意图挑战统治者权威。但这种去政治化的努力并不是彻底的,有很多人学会了利用伪装起来的文本进行交流和传播。禁书、地下电影、人权组织报告、敏感政治期刊在民众间流传。因此,制造政治冷感的努力也起到了一定反作用 – 增加了批判性的民众参与 (critical engagement)。审查制度的存在,也为重要的政治话题指明了目标,这甚至比言论自由的环境有一点优胜之处。因为在那里重要的话题往往淹没在无关紧要的话题之中。但是,作者认为,虽然个人意义上,叙利亚人能做出挑战阿萨德个人权威的行为,但并不足以挑战已经制度化的政治生活,或者发起群体行动 (collective action)。

当然,阿拉伯之春的到来和叙利亚内战的爆发,超出了韦典本书的估计。只不知叙利亚今天的混乱局面,是源于老阿萨德时代神埋下的祸根吗?

参考文献

Wedeen, Lisa. (1999). Ambiguities of Domination: Politics, Rhetoric, and Symbols in Contemporary Syria.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