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曹雅学女士是英文网站chinachange.org的创办人兼编辑。这篇文章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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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民在华盛顿纪念六四26周年活动中讲话(2015年6月4日)

中国前外交部长钱其琛2003年退休后写了一本回忆录,名为《外交十记》,在国家媒体、党宣的力荐下成为畅销书。其中一章叙述“六四屠杀”后的外交。“天安门事件”还是“六四屠杀”都是不能说出口的词,于是钱其琛称之为“上世界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那段时间。”此书的英文版2006年由Harper Collins 出版,由哈佛教授傅高义帮忙“润色”。

根据钱其琛的叙述,1989年6月21日,天安门屠杀后仅仅两个多星期,老布什总统便秘密致函邓小平,要求派特使密访中国,进行“坦率的谈话”。7月1日,布什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斯考克罗夫特(Brent Scowcroft)与副国务卿伊格尔伯格(Lawrence Eagleburger)秘密访华。为了瞒过美国媒体以及美国政府其它部门的注意,他们所乘坐的C-141型美军运输机做了外部伪装,涂掉了标记。他们自带两名报务人员,以避免使用美国驻华大使馆的通讯设备。他们在中国的活动也没有通知美国使馆。在北京期间,斯考克罗夫特乘坐的汽车、下榻的宾馆均不悬挂国旗,所有摄影资料一律封存。

六四屠杀后,美国撤走了大使,美国众议院通过了制裁中国的措施。根据钱其琛的说法,布什派斯考克罗夫特秘密访问中国的目的,是向中国领导人“解释布什总统所面临的困境和他努力维护、恢复和加强中美关系的立场。”布什对天安门事件给中美关系引起的风波“深感不安”,派特使秘密访华“没有其他含义,就是要同中国领导人取得联系,维护中美关系。”

7月28日,布什总统又给邓小平写信。信中说:“请理解这是一封亲笔信,它来自一个希望看到我们共同前进的人。……如果我们能够使我们的友谊重新回到正轨,那么我们都能为世界的和平和我们两国人民的幸福做更多的事。”

1989年11月6日,布什总统再次给邓小平写信,表示12月初将在马耳他举行的美苏会晤不会影响美中关系。他提出在美苏会晤后,美国希望再次派特使访问中国,“探讨如何使中美关系正常化。”

这封信发出后不久,基辛格访问中国(布什与基辛格十分密切),面见邓小平。后者请他向布什总统转达解决中美纠葛(换言之,六四以后的制裁和不快)的一揽子建议,这包括在一定前提下允许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避难的方励之夫妇离开中国;美国宣布解除对中国的制裁;近期内落实几项大的中国经济合作项目;美国邀请江泽民访美。

1989年12月9日,斯考克罗夫特再访北京,这次虽然是公开的,但在他到达北京前没有通知媒体。中国提出的这些得寸进尺的要求,显然令布什总统十分为难。斯考克罗夫特希望钱其琛理解美国政治的复杂性和布什总统的难处。钱其琛说,斯考克罗夫特对他说,6月宣布的对中国制裁措施,是为了照顾美国人民感情上的需要而采取的行动。双方同意尽快“结束纠葛,开辟未来。”斯考克罗夫特在为他举行的国宴上向中华人民共和国祝词说,“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减少我们关系中的一些打扰物引起的负面影响。”

据说这张与东道主举杯祝酒的照片在美国媒体与公众中引起强烈反响,但是我在网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照片。

1989年年底,以齐奥塞斯库被枪杀为标志的东欧剧变开始,美国放缓了恢复美中关系的步伐。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后,布什派贝克国务卿于11月15日访问中国,希望此行“成为两国关系的转折点”。经过两天的谈判,美国承诺支持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同意取消中止向中国出口卫星等三项制裁措施。中国则承诺加大保护知识产权的力度。

最后来到了人权问题上,篮子中的一项。钱其琛写道:

美方拿出了一份长长的所谓被拘押的“不同政见者”的名单,其中,以讹传讹,错误百出,有的只有拼音,没有汉字,常常不知所指。名单中有“吴建民”其人,我向贝克说,我们的新闻司司长叫吴建民,正在现场。此时,吴建民答道:“在。”贝克见状,反应还算机敏,马上说:“噢,你放出来了。”引起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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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上的吴建民

贝克带去的那份名单上的吴建民的确是包括香港支联会在内的各方希望营救的一个六四学生领袖。

1989年时吴建民是位于南京的江苏商业管理学院87级学生。在游行示威中他被推举成学生领导人。5月底北京学生绝食已进行多日,戒严令已下达,政府没有任何对话诚意,抗议学生与政府僵持着。在南京,吴建民发起了南京高自联徒步北上声援北京的活动。他去各个大学讲演、动员。一位当年的参与者这样回忆吴建民在南京大学演讲的情景,说他是个非常有感染力、乐观明朗的男生。他的词语间回荡着某种爱慕。“同学们,我们北上,就是要沿着民主的道路向北京出发,向天安门出发。让我们一路联合沿途的各大城市,各大高校的同学们一起,走到天安门广场。我们要向中央喊话,向李鹏喊话,我们要合法注册‘全高联’,我们不是动乱者,我们是真正的爱国者。”

6月4号戒严部队在北京天安门强行清场、并且开枪打死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吴建民正在和千余名南京大学生行走在安徽滁州通往北京的路上。当日他们被江苏省和安徽省两省政府率武警强行拦劫回南京。

在接下来不到几个月里,虽然政治环境极度恶劣,人人都要接受问话和清理,吴建民仍然带着很多不肯放弃的学生继续办刊物,建组织。

1990年他被南京市国家安全局逮捕,并当作重要犯人关押在南京军区看守所,尽管他和军队毫无关系。1991年7月,南京市中院以吴建民组织领导反革命集团罪首犯的罪名将他判处10年徒刑。

吴建民不知道他出现在钱其琛的书中。前不久,他收到了朋友的一封信,敦促他去看钱其琛的书。“里面说的那个吴建民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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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1月17日,中国外交部长钱其琛和美国国务卿因为他的名字而哄笑的时候,吴建民刚开始在南京龙潭监狱服刑。之前的六个月里,他被关在军队的牢房里,他每天与人的“接触”就是狱警打开牢房上的一个小窗口递饭进来的那几秒。为了防止自己被逼成疯子,他每天用唱歌的方式保持清醒。他高唱所有能记得的歌,包括《国际歌》。在龙潭监狱,他和十几人关在一个狭长的牢房。牢房一头的铁门用于送饭和看守观察,牢房另一头的铁门通往放风场。牢房一天24小时亮着一盏裸灯,犯人睡在一条大通铺上,吃饭、睡觉都在上面。牢房一天三次供水,每次15分钟。放风每星期二到三次,每次15分钟。看守心情不好的话,有时候几个星期也不放风。

“从放风的门出去,是一个六米高的水泥墙围合的一个天井,顶部是铁丝网,哨兵在放风期间来回走动,观察笼子里面的犯人,”他在给我的一封邮件中写道。

看到钱其琛的书后,他忽然想起了1991年发生的一件事。他在最近发表的一篇反驳的文章中写道:“1991年的冬天,天已经很冷,我记得我第一次穿上了父母送来的我在外面曾穿过的羽绒服,在我服刑的监狱,来过几位官员找我谈话,他们带着一副傲慢的神情告诉我,要改变反动立场,只有向政府认罪悔罪,用自己反悔的行为去教育大家,才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否则,随便哪个都救不了你,不要以为有什么境外敌对势力在帮助你。可以说,即使是美国政府想帮你,贝克救不了你,布什也救不了你。当时我听到这些话,觉得很可笑,我一个不在北京的学生,怎么会联想到美国政府,别说是贝克,布什了……我会那么无知,坐在牢房里面等待国际援救吗?”

现在他才一下明白了。

钱其琛清清楚楚知道名单上的吴建民是谁,但是他还是不眨眼地哄骗了美国国务卿,并且为自己的“机智”洋洋得意。的确,钱其琛这样总结1989年至1990年代初与美国的外交:“在邓小平同志的直接领导下,我们敢于斗争,又善于应对,很快打破了西方的种种制裁,遏制了反华浪潮。历史证明,中国的长城,坚不可摧。”

在场的新闻司司长吴建民,也明明知道名单上的吴建民是谁,但还是像一个忠实的奴才那样配合演出。巧的是,新闻司长吴建民也是南京人,而且和年轻的政治犯吴建民毕业于同一所中学。据说这位吴建民外交官很受西方同行赞赏,在后者眼中是可以共事的温和鸽派,经常露面。

20多年后的今天,吴建民对1991年冬天因为他而引发的哄笑有两点疑问:美国人被中共耍了吗?在中共前外交部长钱其琛的笔下,贝克很愚蠢,我们用50多岁同名同姓的官员去顶替一个20多岁的学生领袖,他居然相信了,还跟着调侃,化解窘境。或者是,贝克完全知道中共在张冠李戴,但是为了美国的利益,装傻调侃,取悦中共,换取美国想要的访华成果?美国的利益到底是什么?美国的利益为什么要瞒着美国人民、美国媒体、美国议会,只为几个人所知、所操控?

2015年初,吴建民来到美国政治避难,原因起于在中国国内参与组织纪念赵紫阳逝世十周年,再次面临入狱的危险。在他之前,浦志强和于世文已经因为类似的活动而被捕。他的申请还没有得到批准,他和妻儿仍然在等待面试通知。

对于中国的流氓和可耻,他毫不惊奇意外。但是他想问美国的政治家和外交官,乃至贝克本人:六四以后,在与中共政权的交往中,美国的价值观体现在哪里?美国的价值观难道如同1991年11月17日与中共官员的一阵哄笑那样轻佻吗?

共产党知道它的核心价值是在中国维持一党独裁专政,六四以后这一点成为中共党内无论是所谓的“改革派”还是“保守派”的共识。但是美国总统和美国国务卿难道不知道美国的核心利益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