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枪决是一个折磨了我一辈子的主题。”晚年的肖斯塔科维奇向年轻的友人伏尔科夫讲述往事时,忽然沉默良久,然后如是说。

伏尔科夫同情的看着这位苏联最负盛名的音乐家,那是一张满是孩子气的脸,圆圆的镜片,蓬松的头发,总是尴尬和手足无措的神情,谨慎得几乎称得上畏惧的眼睛。这张面孔是如此意味深长,一个时代对一颗灵魂所能造成的痛苦挤压,在这张脸上纤毫毕现。   

一篇评论肖斯塔科维奇的文章这样写道。   

肖斯塔科维奇自己则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恐惧和压抑是弥漫着我们这一代人一生的共有心理”。在肖斯塔科维奇身上体现的这种恐惧,是我们理解极权主义统治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侧面。   

制造恐惧,是极权主义统治的一个重要因素。一般地说,统治与强力总是分不开的,因此在任何社会中,统治者总会努力使人们害怕一些东西。但在极权主义制度中,恐惧在统治手段中占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位。如前所说,极权主义权力的特点是无所不在,渗透一切。但如果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这种权力是通过一个续谱不断延伸的。这个续谱的第一段,是直接的权力,极权主义权力的特点是总体性的。但尽管这个权力是总体性的,其延伸是有边界的。于是,接着这种统治所依赖的就是这个续谱的第二段,由权力制造出来的恐惧氛围。在这个领域,不用权力直接发挥作用,它制造出的恐惧氛围就可以起到类似的作用。但恐惧所起的作用,也是有边界的,这时起作用的,就是续谱的第三段,即由恐惧氛围的内化而形成的自我约束。   

因此,制造恐惧,就成为极权主义的一项工作。极权主义是一种恐惧的政治,极权主义的特点是制造了一种特殊的恐惧。这种恐惧起码具有这样的几个特点。   

第一、恐惧的强度超出对于死亡的恐惧。   

人们通常说,死都不怕,害怕什么。这句话表明,对死亡的恐惧是最大的恐惧,至少对我们一般的俗人来说是如此。但极权主义的一个重要突破,是制造出一种超出对死亡恐惧的恐惧。举个例子来说,人们经常对一件事情感到不解。即在大饥荒的时候,人们为什么宁可饿死在粮仓旁边也不抢夺粮仓中的粮食。人们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不抢粮仓,眼看自己要饿死了,害怕什么?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吗?问题就在这里,在极权主义社会中就是有比死更可怕的。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去抢了粮仓,不但自己还是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把自己的家人,甚至子孙后代也毁了。子孙后代就会成为反革命家属,要为他的这种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很可能是祖祖辈辈的代价。   

第二、这种恐惧是弥漫性的,渗透于人们的每个毛孔之中。   

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塑造了一个老大哥的人物,他从不露面,但又无所不在,监视着人们的一切。哈维尔曾经细致而深刻地描述过后极权社会那种无所不在的恐惧现象:“因为恐惧失去自己的工作,中学老师讲授他并不相信的东西;因为恐惧自己的前途,学生跟在老师后面重复他;因为恐惧不被允许继续自己的学业,青年人入团和参加不管是否必要的活动;在这种畸形的政治信誉的制度下,因为恐惧他的儿子或女儿是否取得了必要的入学总分,使得父亲采用所有义务的和‘自愿’的方式去做每一次被要求的事。因为恐惧拒绝的结果,导致人们参加选举,给被推荐的候选人投票,并假装他们认为这种形同虚设的走过场是真正的选举;出于对生计、地位或前程的恐惧,他们不得不投票赞成每一项决议,或至少保持沉默;是恐惧使得他们经历自我批评、赎罪、不光彩地填写一大串丢脸问题的令人羞辱的行为。恐惧或许有人会告发他们,将他们驱逐出现存社会,他们通常在私下里表达他们真实的想法。在大多数情况下,使得劳动者以他们名义的所谓‘工作义务’,是那种恐惧忍受经济倒退、努力想改善自身和为了讨好权势者。实际上,同样的动机也隐藏在建立‘社会主义劳动突击队’的背后,存在于这种清醒地意识到它们的主要功能是在给上级的合适的报告中被提及。恐惧导致人们出席各种官方的庆祝会、示威和游行。因为恐惧被从正在进行的工作中驱赶出来,许多科学家和艺术家效忠于他们事实上并不接受的观念,写他们不同意的或明知是虚假的东西,参加官方的组织和参与他们认为是几无价值的工作,要不歪曲和删改他们自己的作品。在保存自己的努力中,许多人甚至报告恰恰是他们自己对被报告人做的那种事情。”   

吊诡的是,极权主义制造了一种弥漫性的恐惧,但其结果却是,形成了人们对极权主义的更严重的依赖,因为,似乎在一种高度不确定性的社会中,只有极权主义才能为你提供某种保证。因此,极权主义社会中的人们,往往是对极权主义的恐惧与对极权主义崩溃的恐惧同时并存,甚至有时更担忧极权主义的崩溃。   

第三、这种恐惧会升华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约束。   

有这样一个故事。电视台的一档娱乐节目需要在大街上做一个随机采访。主持人握着话筒,拦下一个个路人问:如果我现在能帮您实现一个愿望,那么,您希望这个愿望是什么?回答时间限定,十秒钟。那天他在街上拦下二十个路人,他向二十个路人一一询问了同样的问题。结果却令他大为震惊。二十个人中,有十九个人的回答基本相同。十秒钟过去,他们会说,我还没有考虑好。说这些时,他们表情严峻,眉头紧锁,似乎生怕自己说错。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游戏?当然不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谁都清楚主持人不会帮自己实现任何愿望。既然如此,他们说什么都行,怎么说都行。可他们仍然不轻易开口,他们痛苦地一本正经地思考。甚至有人说,如果您明天采访我,或许我会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客案。那天这位主持人非常失望。他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习惯了毫无理由的严谨。或者说,他们被自己吓坏了。他们总是害怕出错。他们失去了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的勇气。其实,只有恐惧升华为一种自我约束的时候,恐惧的效力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接着的问题是,这种独特的恐惧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这种恐惧又是如何被强化的或再生产?这里需要注意极权主义恐惧制造中几个非常重要的技术。   

第一、你不知道你会因为什么而受到惩罚。这样的恐惧才会无边无沿。   

第二、你不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样,惩罚所造成的恐惧效应可以倍增。   

第三、你不知道这种惩罚会在什么时候实施。对于惩罚的猜测和等待,是制造和强化恐惧的有效手段,因为可以令你终日战战兢兢。   

总而言之一句话,极权主义制造恐惧技术的最大特点是利用不确定性,只有这种不确定性才能造成恐惧效应的扩大。同时,也只有不确定性才能形成你内心的自我约束和自我审查。而不确定性起作用的条件,就是权力的总体性和任意性。任意性才能造成不确定性,而总体性才能扩大任意性的空间。可以试想,面对一个流氓和面对一个疯子,哪个令你更恐惧?因此可以说,权力的总体性才导致恐惧的无所不在。而超越了恐惧的边界的地方,才是自由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