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 张卓 洪鹄
编辑 | 洪鹄
摄影 | 邢超
人物 PORTRAIT = P
郝海东 = H
谈中国足球
我是一个被愚弄的人
「任何事情都不是独立的,足球是和所有事连在一起的」
P:昨天(5月11日)刚发生了一个新闻。足协杯第三轮武汉宏兴输给江苏苏宁之后,宏兴球员围殴了对方,场面非常暴力,让人震惊。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H:我不震惊。
P:为什么?
H:因为你的社会就是这样的,震惊么?不发生才震惊。最近有个雷洋死了,我就问问你,他这个事怎么发生的,他连群架都没有打,他怎么就死了。
P:这两件事你联系到一起了。
H:能不联系吗?任何的事情、事物不会是独立的,警察怎么就可以,一个人他从足疗店出来——就算你是卖淫嫖娼,就算你违法了,你要问就问,该处罚处罚,怎么就会发生下面这些事?具体我们不清楚,但结果是,最终这个人死了。奇怪么?你整个社会,没有规则,没有仪式感,足球没有足球文化。它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它是和所有事联在一起的。
P:南勇、谢亚龙当时因为假球入狱后,你发过一条微博说,难道只有足管中心有问题吗?你还希望国家体育总局局长刘鹏能开会说明一下。
H:那个,我妈看了从青岛打来电话,「海东啊,你不能骂领导啊。」我说,妈,没事儿,你就等我进监狱,你就给我送俩饺子就行。后来足协也有人电话追来,问我能删了吗,我说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对方说,没错,但别指名道姓行么。我说,我就是问人家,我删不了,要删你们删去。
所以我有时候说,这些东西真的都是老生常谈。我讲的这些,十几年前、二十年前也在讲,发生的事情都差不多,这才是最让人可怕的。我1980年进了八一队,到1994年我们职业化,到2008年我退役,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意识到,我们不管干任何事,做任何工作,你在这个社会里从来不是独立的个体。我很庆幸,我最后赶上了职业化,这个让我明白了好多道理。
P:它给了你什么?
H:足球是给了我这个(指指头脑),让我会独立思考,你们骗不了我,糊弄我不行。
P:但实际上你是体制的受益者。你也谈过,八一队的训练那时候是非常科学的。
H:我是受益了,但是多少人没受益。我们队有因为白血病死了的王国刚,有很多没踢完分配回家的,他们不是郝海东,不是江洪,不是江津。而江津后来呢?(注:江津后因假球入狱)我们一拨20多个入队,没踢出来的人就像才力(注:亚运会举重冠军,运动生涯结束后生活陷入潦倒,33岁去世)一样,这些人你们看得到么?我是受益了,我受益于我的足球,在这个环境里踢到了国家队、进了球,这是我幸运。但要不是这个体制呢?可能我25岁就去乌拉圭了。
「能不能成为顶级前锋这都无所谓,关键是你不能掌握你的命运」
P:说是佩纳罗尔(乌拉圭俱乐部)的人看了你的比赛,当时就跟你说,转会加盟我们球队吧,后来给你寄了邀请函,但你都没看到过那个邀请函。
H:是,我后来问队里,邀请函呢,八一队的回复是我们已经撕了,反正你也看不懂西班牙文。这就是在我们这个体制里面,你作为运动员,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且你还是踢得好的。
P:你一直觉得如果当年去了乌拉圭,你会踢得更好,成为顶级前锋。而你后来去英国谢菲尔德联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是职业生涯末期了。
H:能不能成为顶级前锋这都无所谓。关键是你不是掌握你的命运。我25岁要是出去,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对吧,我踢得是这个水平,就有这样得球队来买我。但我出去的时候我已经35岁了,那个和职业已经没有很大关系了。我纯粹是出去看看,看看国外俱乐部怎么运营、运作的,感受一下人家的足球、生活,我是了却自己心愿。这个是完全不同的了。
P:后来德国的柏林赫塔和英国的水晶宫也邀请过你?
H:对,但大连不放人,他不给你盖章,当时我们这种情况里没有什么自由转会,也不谈合同到期,后来上海放人了,小范(范志毅)是去了。
P:当时队里有和你沟通、问过你意见么?
H:说实话,我基本不知道这个事儿。全给你屏蔽了。
P:后来你知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H:已经没啥心情了。所以我说我10岁进八一队,我就是一个被愚弄的人。庆幸的是职业化以后——对,它是伪职业,但起码让我跳出了体制,最后我还是出了趟国,我还看点书,我又喜欢明白点道理,知道人生不是像他们说的这个样。你就是为了得个冠军吗?你到了国奥以后,你他妈进球了,好,你英雄,你输球了,那就一会儿开会了,一会说你跑不动了,你联赛打不下去了。我是谁啊?我就是你的工具吗?
然后他们跟我讲,郝海东,足球要这样踢,那样踢。我就问问你,你10岁的时候(笑)干嘛呢,我在场上踢啊,你们10岁还尿炕,你还跟我讲足球!没事就开会,说要给主教练谏言,我想问,你们为什么能给主教练谏言?那时候我们进了世界杯,一群人坐下来开会,都跟米卢说,(你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都讲完了,米卢就来了一句,你们谁去过世界杯?全傻了。
P:你觉得不懂足球的人在管足球?
H: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很可悲。其实对我个人没什么,我说也好不说也好,不改变什么。我不理你们就完了。然后他们还要说你,什么这个(球员)没情商,那个不自律,那个自大,总之你踢不好球就是因为这些。有个屁关系?就从什么道德、个性,还有人种上找原因。
「赞助商没了,这个球队就没了」
P:这次国家队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小组赛都看了吗?
H:没有都看,就是陆陆续续嘛。
P:感觉是?
H:(笑)你说感触,还有啥感触。
P:窝囊?
H:不,不窝囊,就是你真实水平的体现。怎么说呢,这个很逗,他会在一个地方,完了去意淫一下,他不想事物真正在一个好的轨道上,他只看这一两场赢了,大家就狂欢一下,输了就骂,是吧,真的没有足球文化,也没有沉淀,你等着这(世界杯亚洲区)十二强赛,输几场以后,又是满天的谩骂声。问题是你从根儿上就不好,你能解决问题吗?
P:你觉得今天的中超和十几、二十年前比⋯⋯
H:都是企业联赛。
P:为什么这么说?
H:我问问你,恒大俱乐部不是我说的,它去年是亏了9个多亿,对吧,这个是它报表上的,它一年花了13亿,营收3个亿,亏了9个亿,你说,一个正常企业为什么这么干?它是为了足球?它是为了中国足球的发展?它也弄过排球,你知道吧。
P:郎平做的主教练。
H:对,那现在恒大排球哪里去了?它没了。赞助商没了,球队就没了。所以我说它就是企业联赛。大连万达没了吧,实德没了吧,哈尔滨也没了。但国外不是这样,你可以赞助,但你不可能(控制),它的足球是一个社区、一个城市的。所以我问你现在(中国)这种怎么可能长远?它和十年二十年前的区别,只不过从一个亿,变成十个亿、二十个亿了,其他有本质改变吗?
如果,历史没有如果了,我就说大连这些如果现在不倒闭,如果按照我们当时,当时我跟科萨在的时候我们俩的提议了,两年以后,应该是01年,打的全运会,当时打完,我就告诉徐明,把郑智和徐亮买了,如果是这么个体系里面,他们接上,(孙)继海,王鹏他们,邹捷、王胜、季明义他们,然后下来就开始有冯潇霆、赵旭日他们,你说,今天是不是大连还是冠军?但我们没了。没有传承,没有体系,是吧。历史都没了。
「吃着地沟油,吸着雾霾,爱着国」
P:前几天你去克罗地亚看儿子踢球,这趟感受如何。
H:克罗地亚打仗一直打到1995年,到今年(和平)也就短短的20年吧,他们可能挣的不多,但是物价很便宜,非常干净。足球的话它国家很小, 但他们的体系是一样的,那么小一个国家,一队、预备队、U19、U18、U16,10个队打双循环。英国怎么样,德国怎么样,它就怎么样。它只是国家小一点,球员薪水少一点,但人家整个体系全部建立好了。所以他才能年年进欧洲杯决赛。你看它这个样子,你就知道(我们)没得赢。你没有体系,你怎么赢?
P:你曾经说不用500万小孩踢球,50万个小孩里,就能出个郝海东。
H:那得在(合理的)体系里啊。不是光踢,光弄一老师,一帮人踢,有个屁用。像日本,像德国、西班牙,有这种体系的话,你循环往复,这一拨长大了后面接上了,今年50万,明年50万,那肯定能再出,李海东、王海东,多了去了。我、范志毅、孙继海、李玮峰,我们都是老百姓的孩子,我们跟外国人有什么区别?日本的能踢,韩国的能踢,中国不能踢?这都是胡说八道。所以你说什么叫爱国。爱国不是你拿了冠军,爱国也不是你喊两句口号,爱国得是你要给这个国家和老百姓做出什么东西,建立价值观。你国家要让别人爱,也要做出东西。我们现在是吃着地沟油,吸着雾霾的爱,你还让我爱国,那我怎么爱你呢。
谈假球
你们他妈的打假球,公然放球,
现在还有录像
P:我听过一个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当时假球最严重的时候,有人给你父亲送过钱,你当时就飞到青岛,把那个钱等于给推回去了。
H:不是。是这样的,他们是找到我父亲,希望通过我爸告诉我有场球,你那个什么一下。我跟我爸说你别逗了,你还管这事?跟你没关系。我踢我的球。但我跟你们说,是有人给过钱,当时1996年吧。
P:那还是在八一队。
H:在八一。你们操纵了别人我也没办法,我不能说他妈这场球我能管得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不打。后来我当了(大连实德)主教练,主教练兼队员,也有人找过我,不是说要给我3000万,是说他拿3000万出来,要我们一起做几场球。
P:他具体要你怎么做?
H:就是操纵,输赢等于都是事前定好的。比如他们说要打出几比几。讲实话,当时大连比较好操作,我们主场对一个弱点的,赢他1 : 0还是10 : 0,你说是不是我们的,对吧。
P:你怎么回他的。
H:我说操蛋,你可真有钱。我赢了,你给我发奖金这没问题。我只能挣我能挣和我该挣的钱。
所以我就会慢慢地思考,你这一辈子,就为这点钱?我能赢,能踢主力,我自己过好点,就得了呗,那你能这样吗?我在大连到后期,去比赛,都有人说,海东啊,屋里长途电话随便打,吃饭单子你随便填,我都没用过一回,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他们的钱。对吧,这些人揩别人的油来讨好我。这一切,你越来越明白,这样不行啊,你也出不来好球员。你看,到了今天,我说错了吗?你现在是不是连泰国都赢不了?你说我为什么要说?我在大连,在八一队,在国家队,他们谁说过郝海东是搅屎棍,有吗?但我看不惯啊,我说你们他妈的打假球,公然放球,现在还有录像。
P:1997年最后一场,大连队2 : 4输给申花?
H:那场,我指着他们说你们他妈这么干,就别踢了,因为谁都能感觉到,不对头,怎么会踢成这样,但我又没证据说人家那个。还有一场,我们主场跟延边踢,当时我中场就急了,就他有人也不铲球了,当时我跟徐根宝说,你们这么干,我就不踢了。
P:后来去打日韩世界杯是什么感受?打了三场。
H:很正常,没感觉。就是第一场输得窝火,对哥斯达黎加,2 : 0那场,当时确实挺糟的,反正有人看到有赌球集团的,至少我看到了。包括后来国内媒体也在吵吵嚷嚷。反正是我心里最别扭的,整个踢得就很别扭,以我们和他们的水平不至于成现在这样。
P:你觉得本来应该有的打。
H:对,有的打,是吧。但这个东西就是,社会有时候这样子真的很可怕,你都找不到真正的原因了,所有的东西,全都裹在里头。你怎么找?你不能说谁一定赌球了,谁一定打假球,你还在这个大环境里面踢。所以很讨厌,很纠结,很痛苦,已经真的不纯粹了。
P:你这种感受你当时跟不跟其他队员交流?
H:会聊。但实话说每个人感受到的不一样。每个人内心底层的那个东西,并不相同。
P:在这种不干净以及不快乐里面,你当时还继续踢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H:你得活着啊。我不干了?退役?但我还能踢啊,我有父亲母亲,老婆孩子,我还得挣钱养家呢。我儿子现在在克罗地亚,女儿她还有两年就去英国读大学了。等我给他们都弄到能自我生存的时候,我就更加自由了。
谈个性、为人
我只不过没有跟你们大多数一样
「写检查,当众念检讨,那不扯淡吗,我是人。」
P:你被禁赛过很多次吧?球场的个性比较冲动?
H:我1994年是跟外援的冲突。我们的处罚都很有意思,场上比如冲突了,打架了,OK,没问题,你根据规则罚我。那我们的处罚可不是,这玩意儿,当时国家队要打亚运会,后来他们就问戚务生(前国足主教练),那你带上郝海东就能拿冠军吗?教练说,那不一定。那就一块都罚了。后来我就半年停国家队比赛,到下半年整个联赛停。停完了1998年亚运会,我吐口水,吐痰,最后亚足联一纸处罚来了,告诉我禁赛一年。
P:亚足联处罚的应该是国际赛事停赛?
H:我哪儿知道,但是足协告诉我全部全停,一年啊,1999年一年,国家队、甲A联赛全部停。最可笑的是,那一年颁1998年最佳进球年度,最后还告诉我,海东,足协努力了,(亚足联)本来停你两年,我们做了工作,一年(笑)。我靠,你想一想,你说我作为一个运动员,就是我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我如果没有点思想,没有点能力,还能有这点本事的话,是不是早就被摧残了?
P:实际上,亚足联的这张罚单适用于中国联赛吗?你看过那张罚单吗?
H:我没看过,他们就告诉我,郝海东,你禁赛了,国内联赛你也打不了了,国家队比赛,一年禁赛。
他们就是这样,你郝海东老是牛逼,让我们要这么干,老说我们做得不对,不专业,他们心想,妈的,抓着机会,只要落到他们手里,肯定往死里弄你。
P:这是你的猜测,还是的确有人跟你传递过这种信息?
H:不用猜不猜测,事实就是这样,和我一样犯规,没有这么重。
宿茂臻(前国脚)可能打了谁一大巴掌,那最后他就罚一张红牌就没了,进足协那儿,去承认错误。你说我去承认什么错误,我违反规定,我接受惩罚,就这么简单。我有什么错误?我有什么十恶不赦?还当众比如说,写检查,当众念检讨,那不扯淡吗,我是人,对吧。
P:有让你念过检讨?
H:他们准备让。当时在昆明(国家队集训)的时候,说我回队(报到)晚,要全力做检查。我说你,别扯淡了,你们要弄,就把我送回去(俱乐部),但是我告诉你,我(先)请假,你们说,没有。那我也没办法,你叫我念检查,这扯淡。
P:在各种小的行为规范上不停挑你的瑕疵,就觉得你只要不是道德完人⋯⋯
H:不是道不道德完人,就是说你只要没拍好他的马屁,是吧,类似这些。
「随大溜才是最难的」
P:想跟你聊江津,因为前不久我们做过一篇他的稿子,讲他打假球进了监狱,最近出狱了。
H:看了。
P:你们俩在八一队长大,从小队友,个性还是差别挺大的。
H:是,可能他是老小的原因,他家里他最小,我还家里老大,完了我到八一队我是最小,那么我一定得赢啊,我又小又瘦,肯定别人欺负我,我得反抗。那我就得多练,我就得自己长起来,自己踢得更好,这可能也跟性格有点关系还是。
我后来在八一队一直跟江津住,我们也住了十年八年,江津确实善良,整个人就是特别特别好,又内向一点。但是呢,他稍微地有点理想化类似这种,就是我认为他是小,有点幼稚。
P:他想得比较少?比如打假球这种事。
H:对吧,他不知道就在我们这个环境里面,你踢场球,你能有什么?江津稍微有点幼稚了,孩子气,所以到后来慢慢慢慢地就被裹挟着,裹挟着就(打假球)。
我都跟江津说,我说出狱了,没事。这东西做错了就接受惩罚,从头再来就完了,过去就过去,对吧,这东西都(好说),但是你要知道,不能拿钱,那就是人的底线,你踢球赢了,可以挣钱,凭本事去谈合同,出去商业活动,我挣这份钱,我心安,是吧。
但是你要说打假球,包括吸毒,摇头丸,这我也是⋯⋯最后有一次在陕西跟江洪(江津的哥哥、前国门)急啊,因为我们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的。真的,这种感情非常非常的深。
P:跟江洪急是不是说他吸毒?他说过,自己吸毒是因为不打假球,被俱乐部禁止比赛,情绪很消沉了。
H:就是所有的这些环境最后把人都弄成这样了。
P:你的个性,是不是相比其他人,和环境磨擦更多一点?
H:对啊,我一直就想,可能人生要走到最后,你才看谁笑到最后,才笑到最甜,所有的这个过程都不能代表,好了或者坏了。
P:如果你拗着你自己,其实对你来说是很难受,对吧?
H:而且不光自己说心里边难受,你最后你也进(监狱)去了。你现在看有人站在这儿所谓还挺风光,什么国家队教练,当他被公安部叫去谈话的时候,他是什么?
人坦荡是个什么概念,就是我们为什么敢于这样,因为我们问心无愧,我他妈不行贿、不打假球,不危害行业;我只不过没有跟你们大多数一样。而且我讲了这些,一件一件的事实,你们只不过说恨郝海东这点,我没干,我还说,你还牛逼,你肯定招人恨嘛,对吧?但是又怎么样呢,我感觉我很坦荡。
P:有没有想进入体制改变一些事情,作为决策者能发挥的影响力会更大?比如进入足协。
H:不可能(笑),你根本坐不进去,你坐不了。你坐进去了也是没意义。你一个人有用吗?就像我当年踢球的时候,你一个人有啥用,你大环境不行,你整个不允许,就是没有这种氛围、土壤。而且我不需要改变个性,因为我真的没感觉我怎么了。
P:没感觉有任何不妥?
H:对啊,只不过是我讲了实话、真话。那我去到那儿(足协)我不能讲,我就混着,最后我到了一个位置,而且不是由我能决定的,这要有人来把你放到那儿(位置)去,是吧。
P:其实有人会觉得,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不发表反对意见,这样的生活成本会低,活得没那么累。
H:我是这么想,随大溜才是最难的。因为别人都去啊,你就没机会啊。我是这么想的:你都去了,我就别去了,我就去那没有人的,没人跟我抢啊,跟我挤啊,你想想,现在都考大学,都公务员,都要送礼,都要改年龄,我问问你,你再去,你有啥优势。
「还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P:足球圈里有一种说法,说郝海东不太合群,办一件事,未必大家都会去捧场,因为你不是一个呼朋唤友的人。
H:是啊,我也没必要,我根本不会在意别人会怎么评价我,因为我也不活在你们的世界里,我只对我干的事,我的职业,我踢球,我能上场。踢,我比你牛逼吧,我就上场踢了,不行,我就替补,是吧。
干事,如果我们能谈得来,那你就来,谈不来,你就不来,我也没有必要去请谁求谁,我有多大的能力干多大的事,这个事情是公正、公平的,那大家都去干,不干就拉倒,没有说所谓的面子。
P:中国还是一个人情社会。
H:其实这些东西,就跟踢球一样,你放我一场,我放你一场,那你说还踢它干吗。有些东西还真不是说所谓人情,而且这些人情也没有什么好用的。
我尽量让这些东西淡化一下,因为我认为好多的事搀杂很多人情世故的时候,会败了很多,会很麻烦,何必呢。
P:据说在2011年那届世界杯出线的国家队里,训练课后,你就喜欢自己坐着泡一壶茶,不太合群。
H:也不能说我都不玩,我有时候也大家一块儿吃饭啊或者什么的,但是我没有特别频繁和特别多的人,我都讲实话,有些东西也没啥意思。
P:不喜欢?
H:对啊。你说喝点茶,聊会儿天,其实我挺高兴的像这样。你要让我再去夜总会什么什么,就是没啥意思。还不如聊天所谓的有点思想的,探讨点人生啊,有可能指导自己一点东西。而且讲实话,价值观、人生观不一样嘛。
P:聊不到一块儿?
H:是吧,跟我孤不孤傲也没关系,那我不喜欢你怎么办,你不能让我去吧。那时候慢慢都大了,有的人干那些事儿,你明明知道他干了,你还跟他逗一块儿,你说吸粉儿那些人他们是不是在一块儿?还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你比如说抽烟吧,抽烟我爸说你不能抽烟啊,那确实,你抽烟影响肺活量,那我就没抽烟。但是你说,我就喜欢聊聊天、喝点茶,大家侃一侃,而且讲点儿,比如说看点什么书,或者有点思考吧。人生到了一定的年龄一定是身体健康的、人身自由的,对吧,三五知己,而且50以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P:50以后?
H:你看30岁左右基本上懵懵懂懂,有好有坏,有点积累和阅历。到五十的时候,你会静下来真正地说,我要走到一条什么路上,别再走偏了,别弄完不好,是吧,抓进去的,死了的。
P:交朋友有什么喜好?
H:我就是感觉价值观、人生观一样,大家能谈,就挺好的。
P:什么人是你不喜欢交往的?
H:就是五马六混的那些,所谓的感觉自己一个人有点钱,有点势力,类似这种,牛逼哄哄。
P:有点装?
H:不是,就是他们认为他们行嘛,他们认为郝海东你说的这些别跟我唱高调了,类似啊。
谈家庭
你看看我5年、10年、20年后我在干什么,我还是会高高兴兴的,你就知道了。
P:女儿放学回来了。
H:她现在也踢球呢。她念的是英国学校,国际学校每个学期都会有个选修,有时候是篮球,有时候游泳,这个学期正好足球。(对女儿)今天进球了没?(女儿回:没有)
P:她踢的水平怎么样?
H:在她学校肯定是主力啊,前两天比赛还进了四五个球呢。也是前锋(笑)。前年他们学校去泰国,有8个项目吧,游泳、田径、跑步、跳远什么的,她拿了4个冠军,两个第二,两个第三。
P:运动基因很强。
H:对体育是挺感兴趣的。不过她也才16岁,前几天5月9号刚过生日——和我一天生日,我和她,还有我爱人,一起吃了蛋糕。对了,她还做蛋糕。我吃了,味道,哈哈。她还拿到学校去卖呢。我说你得把本钱收回来,略有盈余啊,不能赔着在做(笑)。
P:儿子在克罗地亚踢球踢得怎么样?
H:我们刚去看了他,他也是这个月过生日,我们就去给他庆祝生日。到了他住的地方,他给我做汉堡包,买了肉,掏空了,还知道弄个鸡蛋,弄在面包上,搞得有点咸了,但还是特别好吃。还知道拌个沙拉。
P:看他们这样能独立生活你就非常满足了。
H:这时候你就知道,你给他们的是什么,比如说作为人,你要诚实、善良、独立。有这样就对了。他现在慢慢长大了,踢上足球以后,我能跟他讲的更多了。讲足球,人生也能聊。比如说哪个球啊进得怎么样啊,在克罗地亚我看了他两场训练赛,一场他们0 : 0,一场他们5 : 0。
至于他将来能踢到什么样,那就看他自己的努力以及平台。我觉得他没有问题,我相信他未来会站到欧洲的赛场上。但是,他站不站在欧洲的赛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不会。我觉得我能让他的人生比较丰富和懂道理,这就够了。他现在会说英语、西班牙语,完全独立生活,很善良的一个孩子。
P:你不是那种父权的、高高在上的爸爸。
H:对,我们很平等。
P:你自己的父亲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H:他把我引向足球这项运动,这个职业,这一点我要感谢他。是他从我很小就一直坚持着让我感觉踢足球很好,把我送到八一队,相信他儿子一定能成。他很执着,因为他自己(梦想)没完成。
P:当时你父亲、爷爷都是球迷对吧?
H:对对。而且我妈妈打篮球,公交公司的5号,他们都是工人运动员,她跑、跳、投这些都很好。
P:实际上你10岁离开家之后,其实跟父母接触就不是特别亲密了?
H:但是当时规定我一个星期写一封信回家。坚持了两三年。而且我5块钱,10块钱地存下来,也给他们寄回去。但后来慢慢的,我对我父亲的一些想法做法也有了不认同,他还是有点急功近利的那种,老人嘛。
P:比如呢?
H:比如认为社会里面讲究人际关系这些。但是他人很好,大是大非前也没问题。但处理一些事情,会有那种沿袭下来的中国人的习惯。这个也没办法,人都在环境里面。
P:现在喝点酒是为了放松?
H:没有,就是玩儿嘛,我们有时候每个星期天几家人打完网球,和我爱人,我青岛一朋友做了一个小馆儿,完了我们就去那儿吃饭、聚会啊。
P:高兴。
H:高兴啊,人生你一定得快乐嘛,是吧,不管你是怎么快乐,你运动的快乐,你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快乐,你有时候聚聚会,包括跟你们聊天也很快乐,对吧。
P:你人生中有过怕的时候吗?
H:我爱人得了乳腺癌的时候。完全无法平静,非常煎熬。所幸后来手术很顺利。所以你看我现在,跟家里人一起,跟儿子、女儿一起,跟朋友们一起,吃炸酱面也行,喝粥也行,侃会儿大山,吹吹牛逼,该干事干事,真的,高高兴兴的。所以说什么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因为我干过的任何事情面对什么公安,面对良心,面对谴责——你看看5年、10年、20年以后我在干什么,我还是会高高兴兴的,你就知道了。
谈城市联赛
我应该比蔡振华干得好吧?
「谁跟他们玩儿,我不跟他们玩儿」
P:现在觉得哪个俱乐部的青训体系还不错?
H: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什么培养。咱们前两天有一个,好像恒大U15参加了一个国际邀请赛,让人进了14个,咱进了1个;申花U17还是U19参加了一个国际邀请赛,让人进了24个,咱们进了俩,是吧,就是这种现状。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大家以什么来做这些东西。
我说,我们未来要干的,你比如说我的中国城市联盟,很简单,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老百姓,我们自己这么一个赛事,但是我坚信我们1年、5年、10年,对吧?如果我们有这种本事,也组织得好,我们越做越大,越做越好。最终我在俱乐部培养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干,完了我把它青训体系建起来,是吧。
P:你是说你加入的中国城市足球联赛是吧?
H:对啊,我们慢慢开始了,别着急,有些东西不是今天说完明天(做),足球也(一样),这里面10年、20年你可能都赶不上一拨。你只有把体系建立起来,你才好;而且,我是专业吧,OK,我相信我们的专业性,我相信我比中国足协那些人干得好,我应该比蔡振华(现任足协主席)干得好吧?
我就说,足协的这些人,你把官衣一脱了,你别当你的部长、副部长,你出来,你弄个队,你弄个赛事,你弄个足球的东西,我也弄一个,大家放在市场上,足球是行业嘛,是拿脚踢吧,它不能拿嘴说吧?你能拿嘴说,我厉害,谁厉害?我也懂,你怎么懂?我看了20多年球了(笑)。
P:哦。
H:那么通过城市联赛,通过我们的青训,我们的工作,我们一点点(做起来)。但是你要跟他们这样,我去足协开过两次会,开了两次你就别来了。
P:为什么?
H:之前我在天津(天津松江足球俱乐部总经理)的时候,选入了(中超中甲俱乐部)当执委,我去足协开过两回。开完就没法再开了,因为他们⋯⋯
P:太激烈了是吗?
H:不是,他们都是⋯⋯有一个会还是,当时不是(讨论)外援,让恒大从5个变7个了,当时,后来我跟他说,我说你们这个政策年初刚制订好,这他妈刚打一半,你们又告诉5个太少,要7个,我说,你们不是胡说八道吗?我说你们就为了一个冠军。
P:是为了广州恒大打亚冠(亚洲俱乐部级别最高赛事)吗?
H:对。
P:现在好像还是一支球队只能5个外援吧?
H:当时通过了,第二年就取消了。你说我跟他们聊啥。全部都是这样,当时他一看通不过,因为这时候执委开会有三四个人提了反对意见了。
P:你就是反对者?
H:对啊,我说你们这不行啊,他们一看,好嘛。没办法,这帮孙子就有绝的嘛,因为他们执委也不说多,他们把那些体育局都叫来了嘛。会上,那投票肯定超过一半以上,三分之二对吧。
中国足协前两天不是开了什么执委会,我就问问他们,我说你们开什么足协执行,还足球代表大会,你看上面几个踢足球的(笑),是吧,坐两圈,有几个踢的,有踢到什么程度的?。
P:全是一帮外行人?
H:对。他们定得多好。谁跟他们玩儿,我不跟他们玩儿。
P:就算是从事足球的人开这个执委会,有些事情可能也没办法吧。
H:对啊,那没办法,那就他们玩儿呗。但是我们就干点自己力所能及以及可控制的,我不跟你玩儿了,行吧?你们会,你们玩儿呗,我自己玩儿,这你管不着吧。
P:不担心城市联赛以后有类似的这种困难吗?
H:那就看看吧,他们怎么阻拦。
「而且我知道这个东西真的非常非常地有意思啊」
P:中国城市足球联赛各地俱乐部马上建立青少年梯队?
H:对,我就准备出我的青训的教材,我们给他教材,培训他的教练,建立起来,一个点一个点让他们弄好。
P:教材是你自己写的?
H:对,因为我有资格告诉他们足球应该怎么干。我准备把这个(青训)点全部都铺开,因为我认为这个事情确实是很有意义。我一开始没想到,这个事情当我投入进来,我越来越重新认识足球。我一开始在职业体系里面,没有想得更远,感觉足球嘛,还是向已经成熟的那些地方看,感觉国外是这么样的。但是我扭头最后想这个事情的时候,就是他们(国外)从这么样过来的,对吧,他们都是从这样过来的。
P:就是国外的职业体系是基于城市文化的。
H:对啊,我们有一场比赛,长沙领队在那儿大声地叫唤了,你是代表我们长沙形象。就是真正像国外一样,像NBA、像英超这种。真正你的行业,运作公司,是吧,完了把平台搭建好。其实这些东西才是让我有点兴奋。我感觉到,哟,有点意思,你中国足协能制约我什么?
P:据说你现在有空会去各地看比赛,感受是什么?
H:只要有点时间我都会。而且我不光看,未来我得慢慢地告诉他们足球文化,俱乐部建设,一些专业的东西,而且我们(俱乐部)都是中性的名字,你可以放钱进去,但是你不能说你赞助商了,你一个城市就那么一个队,代表的就是这座城市。
P:你加入这个中国城市足球联赛的心理过程,据说一开始并不在意,什么时候内心有了触动?
H:我见了德州的、曲阜的两个小孩,他们都三十多岁,也都有国外的经历。他们就组织了队参加了我们的这个比赛,他们来到北京,我们开了两次会,我们聊了天,我一听这些孩子,年轻人的想法,足球应该这么干。
就是让我激发了,哦,原来我要干的事情是从无到有的,就是把一个基础打好了现在(一场比赛)你踢十分钟可能就没劲儿了,水平不好,没关系。我们一代一代传下去的时候,就能踢五十分钟、八十分钟了,水平随着我们的能力提高,延续,来回训练,我们建立起青训,让他们一代一代传下去的时候。
因为我知道足球没有什么,它也不是说,你要坐下来研究核导弹体系,它就是一个体系的建立,你只要按照这个正常的规律来,就一定会出人,但是这里面一定是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P:没意外的话,城市足球联赛这事会一直干下去?
H:对啊,我愿意。就是我感觉我能去真正影响到人了,是吧。你看我们一开会,比如说各队的领队,那我就可以把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告诉他们,我说你们应该怎么踢足球啊、怎么来经营⋯⋯我去告诉他们,他们肯定很幸福,对吧。
P:大家还是喜欢足球,足球本身是有魅力的。
H:对对对,要不我也不会干这些东西,而且我很兴奋的事儿就是我终于又找着一件⋯⋯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了。而且我知道这个东西真的非常非常地有意思啊,不管成不成,但是我坚信一定会成,它没有理由说这个东西会坏,对吧。谁都可以复制,没问题,你们谁都可以来,但是谁比我更专业啊。
P:试一下吧。
H:这有什么,大家干呗,是吧。干好了干不好问心无愧嘛,我们能力不够,讲白了就算最后没钱了,对吧,能怎么着。最终,我还不相信没有人愿意一块,不可能,光一个刘国江?光你一个郝海东?(干的人)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