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里，张龙是个有钱人。

张龙的微信头像是他参加品酒会的照片。镜头前他神情自信，在展板上刚签完自己的名字，名字上方，有四个大字：贵族典范。

张龙朋友圈最近的动态是他身着西装，在自家豪宅的江景大阳台靠着栏杆远眺重庆渝中半岛的照片。

再往下翻，是一张一家三口靠着路虎车笑的照片。不久前，他开着进口的四驱路虎，带着妻儿去了一趟云南。

现实里，张龙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

催款电话替代了闹钟。早上9点开始，银行信用卡中心、小贷公司、私人债主轮番打来电话。催款人大多凶神恶煞，小贷公司以人身安全威胁，出言不逊。私人债主三番两次催还钱，否则全家搬来与他同吃同住。

张龙现在妻离子散，朋友家的沙发是他暂时歇脚地。他眼神涣散，戒备心重，不轻易告诉别人现居地址。

张龙身边很多朋友面临与他相同的处境。他们曾经轻松坐拥豪宅豪车，挥金如土，但在短暂几个月间，资产尽失、上了征信黑名单，不仅失去几十年积累的资产，还背上成百上千万的债务。

他们都参加过一个由“金朝阳财商教育集团”组织的培训，这是一个涉及资金约900亿的骗局，全国有超过五万家庭卷入金朝阳。骗局之下，已有多起命案。据金朝阳学员内部统计，已有4名学员因欠钱被杀，亦有3名学员因无力还债选择自杀。

轻松步入中产

2013年7月的一天，重庆南滨路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正上演金朝阳IFC（财富商学院）36期的最后一堂课。

张龙面对台下500位学员，正在展示自己的“五年规划”ppt。他很瘦，新买的西装并不合身，这并不妨碍他的热血澎湃。计划里，五年内，张龙要带全家住进四层楼高的别墅，每月全家都有出游计划，每年还要出国旅游。张龙今年的目标是马尔代夫，ppt上马尔代夫天蓝海蓝，度假屋宁静祥和。

最后一堂课气氛达到高潮，每个学员在讲师的带领下展示梦想。游艇、高尔夫、别墅、豪车，这些元素在学员们的ppt里轮番上阵。

这堂价值7.88万元的金朝阳课程告诉学员，达到梦想可以轻而易举。

金朝阳财富教育（下文简称金朝阳）由美籍华人牛嘉林和美国人麦博才在2006年联合创办，他们倡导“财富面前人人平等”。官网上，金朝阳的愿景是“让1000万中国人改变财商观念！让100万中国人财富明显增长！让10万中国人实现财务自由！”

牛嘉林是金朝阳的灵魂人物，金朝阳曾将其几段经历作为重点推广对象。《人民日报》主管的《中国经济周刊》曾对牛嘉林作人物报道，文章中把她形容为“财富信使”。牛嘉林毕业论文的故事，也在文中提及：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牛嘉林以美国一家知名银行作为实习基地，研究银行提供的28种不同功能的信用工具、各种理财渠道、几百种投资品种和各式各样的理财方式，写出毕业论文《月薪2000元，如何通过投资理财，5年内成为百万富翁》。论文令行长非常惊讶，当即邀请尚未毕业的牛嘉林到该银行兼职工作。

如何达成梦想，金朝阳告诉学员，创造现金流、信用最大化、利用金融杠杆是捷径。学员创造财富的神话故事，教练朗朗上口：有零资产起步的学员，凭借400万的房子，最终撬动8倍左右的杠杆，挖到3000多万元。

多位参加过金朝阳的学员向网易《路标》还原了这一过程。参加金朝阳之后，第一步是尽可能地套取资金。具体有多种方式：办多张信用卡，形成链条；学员之间借三分利息购买豪宅或豪车，凭资产去银行贷款。然后再杠杆运作，将个人的负债最大化，金朝阳内部流行一句话：“勇于低成本负债，负债让你更有钱。”当学员通过负债手握大量现金时，金朝阳会向学员推荐自己发行的Pre-REITs和企业短债，Pre-REITs年收益率最高时100%，最低也有40%，“企业短债”过去的年收益率高达36%。

张龙没有任何怀疑，就算不购买reits，按照房地产升值的速度，他高利息套来的钱也能还上。张龙攒钱买下的第一套房子五年内升值超过一倍。2007年张龙以4000元一平米买下，最高的时候涨到了12000元一平米。

参加金朝阳的学员，大多和张龙一样，都曾在房地产行业挖到过金。张龙的小姑徐文丽因张龙介绍加入金朝阳，徐文丽是公务员，除了单位的集资建房外，早在2007年重庆楼市暴涨前夕，贷款购买了多套商品房，再瞄准时机于房价高位出售。参加金朝阳前，徐文丽已赚得盆满钵满。金朝阳传递的理念在徐文丽看来，不过是以更“聪明”的方式挖取资金，本质上还是炒房子。“炒房”，在徐文丽的所有经验里，是包赚不赔的一笔买卖。

2013年，重庆的房价还在稳定上升，稳定了徐文丽和张龙的信心。

做完五年规划的毕业展示，张龙和同组学员一起，以菜市场买菜的速度，买下了重庆著名豪宅珊瑚水岸一套200平米的房子。

来自香港的地产商选择了南滨路靠江的黄金位置。在最初的广告语里，这个小区被形容为“长江边的璀璨明珠”，金黄的配色和全江景大阳台都在不断暗示，入住此豪宅是彰显身份和品位的最直接途径。

张龙的家在32楼，站在客厅外的超大阳台上，可以望见重庆渝中半岛的全景。渝中半岛高楼鳞次栉比，霓虹灯闪烁争先恐后，半岛如一艘巨轮向长江东流的方向航行，承载了这个西南城市对经济增长和财富的渴求。

张龙喜欢这个大阳台，站在阳台上，他似乎高过渝中半岛任何一个建筑。

买房子的同时，还买了一辆四驱路虎。取车当天，张龙带着妻儿，绕着豪宅楼下的滨江路开了好几圈。

非常轻松，凭借一笔贷款，以及三分利息借来的钱，张龙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中产生活。

“负资产就是财富”

张龙曾经完全不懂理财知识，参加完金朝阳近8万元的课程后，他成了家里的理财老师。

在亲戚眼里，张龙完全不一样了，住着豪宅、开着豪车，嘴里都是基金、股票、对冲等名词。金朝阳创始人牛嘉林是张龙的偶像，他不断地跟亲戚讲述牛嘉林的故事。亲戚每有怀疑，他就会说亲戚不懂金融。“牛嘉林从美国带回先进的金融知识，为什么美国中产阶级那么多，就是因为普通民众懂金融、会投资。”

一些金朝阳教育的旁门左道被张龙视作成功的窍门。

一个玩转信用卡的教程曾被金朝阳的教练多次提及：首先，学员之间通过银行走账、借钱养流水，在银行存一些钱，然后打电话给银行，说过两天要取50万现金。银行肯定把钱准备好，并且询问需不需要押运服务。教练强调，一定说不用，还要直接把钱扔进自己宝马车后备箱，踩油门就走。讲师告诉学员，大额取款都需要行长批准，一来二去，你就成了银行眼里的优质客户，这样，想办一张几十万额度的信用卡就非常容易。

张龙深信不疑，他上商场买了G2000西装，尽管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但他上哪都穿着，还买了名牌戒指，结婚的时候都没买过这么贵的。

只要上银行，或者见业务经理，他一定整理装束。路虎车钥匙握在手里，或者别在皮带上，还要不经意摆在桌边，总之一定要让业务经理看到。

家里人惊讶于张龙的变化，小姑徐文丽很快随着张龙加入了金朝阳。紧接着，表妹也参加了IFC课程。其他亲戚就算没有直接加入，也把钱放在张龙那里，坐收三分利息。

金朝阳平台内的三分利息规则，让每一个学员充分利用个人的人际关系，四处借钱，并准时回报利息。张龙吸引了包括徐文丽在内的全家人。他们组了一个微信群，起名“有梦的一群人”，进群的人都互相借钱，都算三分利息。IFC课程上，教育学员没事就要多借钱，借钱才能增进感情。学员内部避讳“借”这个字眼，以“抓”取而代之，抓钱越多，代表这个人融资能力越强大。金朝阳的核心价值观之一便是，要像保护心脏一样保护信用，没有信用一切为0。

张龙买了豪宅，做了漂亮的流水，此时房价仍在攀升，银行贷款高评高贷。200万借钱买来的房子，轻松抵押贷款200万。凭借豪宅，张龙和妻子使用信用贷款、小贷、信用卡等方式，又撬动了150万资金

张龙拿着这些钱准备大干一场。他和其他几个学员报名参加一个股票学习班。2014年底，他投入100万炒股，A股牛市此时蒸蒸日上，张龙等着大赚一笔。

张龙那时每月要还的利息超过十万，负资产在不断增长。张龙却安心，他相信负资产是生财之道。炒房子、炒股票或是买基金，张龙认为只要有资产，都能赚到钱。

“REITs：创造亿万富翁的飞碟”

IFC的毕业演讲里，有一个“杀猪”环节。金朝阳早期学员也是IFC教练把学员分为大笨猪、小笨猪和聪明猪。“猪”意为保守，大笨猪和小笨猪分别是重资产学员和轻资产学员，而聪明猪则代表挖金过程中过于激进的学员。教练“杀猪”，最终目的是把所有学员送上金朝阳教育体系的塔尖，也就是BCC（乡村俱乐部）。

要进入BCC学习，学费不菲。一位BCC学员向网易《路标》透露，上BCC课程需购买100万Pre-REITs，20万伞型投资，种子金100万，项目金300万，资金池100万，总共每家最少620万元。

据金朝阳BCC学员估算，前后有超过4000个家庭参加BCC学习，IFC培训全国加起来超过100期，平均每期500人。

张龙没有参加BCC，他就是讲师嘴里软硬不吃、顽固不化的“猪”，尽管如此，他的钱还是部分流向了Pre-REITs。金朝阳体系里，因为人人相连的借贷关系，学员之间实质上形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没有直接参加BCC的学员的资金也被裹挟着流入Pre-REITs。

REITs即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通过资产证券化的方式，把流动性较低的房地产投资直接转化为资本市场上的证券资产。

在金朝阳的介绍里，Pre-REITs收益惊人，最高年收益达100%，最低也有40%。在金朝阳的演示文档里，Pre-REITs被形容为创造亿万富翁的飞碟。

在当时向学员的介绍里，金朝阳神化了REITs的投资回报能力，“Reits在各种市场环境下都保持了稳定的分红回报，显著的超过其他证券的平均水平”。

金朝阳不断给学员画饼，饼越画越大，贪欲也越来越大。和张龙一起上IFC的学员有的交不起100万Pre-REITs的门槛，花三分利息借钱也要买。本身资产雄厚的学员也把钱全都砸进去，一位北京的早期BCC学员，不仅把自己所有的资产砸进去，还挖空自己所有能借钱的途径，最终砸了4000万进金朝阳平台。

西南财经大学领导中国家庭金融调查多年的学者甘犁告诉网易《路标》，REITs在美国不过是一款普通的理财产品，并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收益。

金朝阳在深圳成立了金盈沣股权投资基金（深圳）股份公司，再将各个城市的分公司，打包成REITs产品，在上海股权托管交易平台挂牌，学员购买产品，就是认购分公司的股权。网易《路标》接触的多位BCC学员，有的手上持有分公司开具的股权证明书，有的并未收到任何证明，网易《路标》问及是否为认购股权的方式，对方表示并不清楚。

金朝阳内部资料显示，金朝阳花了300亿元购置各类地产项目，包括5家五星级酒店、10栋AA级写字楼、还有其他的商业综合体、公寓之类的，重点项目是广州新天希尔顿酒店、上海国际航运中心、北京万科大都会、重庆国金中心等。

据《经济观察报》统计，金朝阳仅学费一项收入便达到288亿元左右。金朝阳方面称，Pre-REITs发行400亿元，股权投资基金150亿元，风投基金50亿元，其后期又追加发行了一批“公司短债”。数字相加，金朝阳总涉及资金约在900亿元左右。这些钱当中，除300亿元系金朝阳称已购买商业地产和别墅等之外，其他资金用途并未公开。

Pre-REITs高收益分红的神话在2013年下半年破裂。从2014年开始到现在，Pre-REITs再无分红。之前的分红收益也大多以扩股的形式滚动。2014年下半年，金朝阳已经招收不到学员，也很少有新的学员加入BCC购买Pre-REITs。

2014年7月，金朝阳平台内部降息，互相借贷从以前的3分降到2分利息。这是金朝阳崩盘的导火索。“金朝阳曾把信用当作核心价值观，未经学员同意，直接降息，这不是给自己打脸吗？”包括张龙在内的众多金朝阳学员，从这时开始怀疑金朝阳平台。

很多人想要保全下车，但已停不下来。

学员之间放债的钱收不回来，金朝阳就发行短债，鼓励学员以REITs抵债，将私人债务关系转移到平台。一位已经退出金朝阳的学员因为收不回来钱，最后演变为购买金朝阳短债700万，短债利息比三分低，收不回本金，也只能无奈接受。到2015年7月，金朝阳连短债的利息也停止支付。

网易《路标》实地走访金朝阳在重庆分公司地址，发现已人去楼空。而金朝阳的早期学员、金朝阳多家公司董事，同时也是重庆大学副教授的陈德强，也向网易《路标》表示，金朝阳早已停止运营，他同牛嘉林等人也无来往。

学员们此时从金朝阳已拿不到任何收益，但借钱的银行、小贷、私人的利息却没停下来。负债的增长犹如黑洞，一个接着一个吞噬着金朝阳学员。

“你难道不享受被折磨的感觉？”

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崩盘的连锁反应也降临到张龙头上。

2015年4月一天，张龙记得那是个下雨天，他在这天要办理豪宅的抵押贷款的第一次冲贷。

张龙相信这一切是有预兆的。那几天同一期的金朝阳学员，从隔壁楼纵身跃下。张龙听说那人是资金链断了，妻子还要闹离婚。去办冲贷的这天，张龙开着路虎车路过事发地的时候，忍不住多瞄了几眼。他没见着血迹，下着雨一点痕迹都没有。

冲贷是银行办理抵押贷款的保险措施，贷款一年后，需要将本金全部还进去，由银行评估后，再决定是否全数放款。

2015年，重庆一路高涨超过十年的楼市降温。张龙的豪宅有价无市，成交价远低张龙购房的价格。自开始冲贷，两个月的时间里，张龙记得重庆一直下雨，雨水浸透了墙体，金黄色的豪宅看起来很“狼狈”。

金朝阳不少学员因为无力还款，连带着金朝阳一起上了银行的黑名单。

张龙跟亲戚朋友借了200万冲贷，仅是利息，整个过程就花了十万多。而最终，银行抽贷，只贷款150万。50万的缺口给了张龙重大打击。

股灾也来了。六月开始，沪深股市指数一路上涨，突破5000点高位，随后两个月狂跌45%。股市之前的歌舞升平，张龙甜头还没尝到半年，100万直接亏了一半。

亏空严重，收入为0，每个月要还10万的利息，张龙破产了。他卖掉了所有房子车子，依然面临巨额债务。

张龙破产，波及了亲戚朋友。徐文丽现在每个月也要偿还超过十万的利息，借给张龙的40万拿不回来，徐文丽也接近破产的边缘。张龙已无力偿还借来的钱，“一个金朝阳，摧毁了三十多年建立起来的所有关系。”张龙说。

张龙为了赚生活费，干起销售的老本行。他现在依然穿着商场买的G2000西服，提着皮质公文包，每天四处推销产品。

牛嘉林的一段语音在金朝阳的各个群里流传。牛嘉林在录音里说，学习了金朝阳财商知识，就成了一粒种子，“你们放下债务、放下资产、放下信用卡，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一样可以发芽开花”。牛嘉林还反问学员，“难道你们不享受被折磨的感觉？”

张龙向网易《路标》提及多次牛嘉林这句话，这个曾经的偶像在张龙眼里已成为疯子和骗子。

和张龙同一期的学员，有的失联、有的自杀，更多的做起了类似传销性质的资金盘或是债行。

张龙暂住的楼下有家银行，在银行旁边新开了一家债事生活服务行。银行的跑马灯日夜不息，“远离非法集资”循环出现，隔壁的债行的LED屏打着广告：“中国负债市场足够大，让债事减少成为顺便的事。”

张龙带去金朝阳的表妹也做起了债行的业务，张龙不再轻易相信，他认为债行不过是想从债务缠身的人身上最后敲诈一笔，“虽然很难再翻身，但不能再害人了。”

（应受访者要求，张龙、徐文丽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