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四面都被高山包围的道县异常炎热。
一家名叫“一品乐”的小蛋糕店里，空调驱不散热浪，老板赵贵生因为记者到访，变得更加烦躁。
因为记者们来，总是会问一个他不想回答、也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上，从他的女儿赵常玲14岁时被纳入“养狼计划”开始，就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养狼计划”最初是由雄踞国际乒坛的乒乓球队提出来的，却被举重队拿去发扬光大了：通过让外国运动员和中国队一起训练、交流选手等方法，让其他国家或地区选手能够夺得冠军。
业内人士认为：举重本身属于“小众项目”，而且由于中国女子举重长期在世界上占据优势地位，一些国家甚至准备放弃该项目。中国将优秀选手或是有潜力的选手交流出国，代表他国参赛，从长远看，对推广这项在世界体坛上相对冷门的体育项目是有益的。
并不出色的赵常玲被选中了，并且至今仍是这个计划中的主角。
赵常玲出生于1993年，2007年之前，举重对于她来说，只是谋生手段，她既没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在国内也并不出名。
找她的人当时是怎样跟她描述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显然，外出交流的利益分配，对当时还还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孩子赵常玲来说，具备足够吸引力。
赵常玲的父亲赵贵生事先没有收到举重队的通知。他回忆说，女儿回来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赵贵生不想让她去，但“这是上面的决定”，他似乎无力反对。
就这样，年少的赵常玲被“交流”给了哈萨克斯坦，合同时间是2007年5月20日到2012年9月15日。
起初，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赵常玲被“交流”到哈萨克斯坦之后，通过合法手续成为一名哈萨克斯坦人。在这里，她也得到了更好的训练环境，至少这里没有为争取奥运名额拉关系讨好上司而摆酒席拼酒“因公殉职”的丑事。
哈萨克斯坦给赵常玲虚构了一个身世，说她叫祖尔菲亚，属于东干族人，祖辈在清朝迁徙中亚，是土生土长的阿拉木图人。为了配合这个身份，虽然赵常玲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面对记者的采访时，她不愿提起太多个人的事情。在被问到什么时候从中国去哈萨克斯坦，祖尔菲亚说这是秘密，包括父母家在哪里，也是秘密。2010年，广州亚运会时，赵常玲带着翻译，假装不会中文，跟以前的队友不熟。
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官方网站上，赵常玲的资料上写着“中文比俄文还流利”、“在新疆上过两年学”。这样煞费苦心地隐藏身份，并且生造资料，赵常玲的“交流生”身份开始有点变味了。
2012年伦敦奥运会，非常有夺金实力的中国选手纪静和李萍都未出现在奥运赛场，17岁的小将周俊实力不足无成绩，赵常玲夺得金牌。当哈萨克斯坦国歌响起，赵常玲激动地和教练抱在了一起，眼含泪花。
但在遥远的中国永州道县，赵贵生一家并没有大肆庆祝。道县人至今都不太知道自己家乡出了个奥运冠军。
赵家的生活也一如往常。赵常玲的冠军奖金在25万美元左右，还奖励了一套公寓和一辆车，车和房子都在哈萨克斯坦。这些奖励也不至于令赵家生活一步登天。
赵贵生夫妇不太舍得花女儿的钱，买了一台十几万的车和一套房子，还像往常那样做着糕点生意。赵贵生会开着摩托车亲自送货上门，但生意不是很好。赵常玲的堂哥赵麒麟也做蛋糕生意，他脑子活络，已经把两家店开到了县城。他四年前本打算让妹妹举着店里的蛋糕，拍一张大幅照片挂出来，当做广告。可是由于夺冠后有很多争议，这样的想法只好作罢。
伦敦奥运夺金后，国内媒体关于赵常玲的各种揭秘铺天盖地。哈萨克斯坦表示不淡定了，痛斥中方“失去体育道德”。
但此时赵常玲与哈萨克斯坦的五年合同其实已到期，她一心想回故乡。2012年10月21日，已经回道县老家跟父母住了十来天的赵常玲，悄然来到长沙。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长沙市雨花公安分局办理二代身份证。
“我这个样子照的相，会好看不？”在办证拍照前，小姑娘对着镜子摆弄了好长一阵子，然后扭头问教练。“蛮好看的呀！”以前的教练周继红笑着说。
拍完照片，在窗口填写办证资料时，看到周继红掏口袋交钱，赵常玲马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百元。“这是给我办事，可不能让周老师出钱。”几经推辞，周继红终究没拗过弟子。
“我这次回国还只能待一个月，然后就又要赶回阿拉木图。等办好二代身份证，下次去北京再到（哈萨克斯坦驻华）大使馆办好手续，我就能成为完整的中国人了。”花了不到20分钟办好手续，赵常玲有点憧憬早日变成“完整的中国人”。
然而，她遭遇了当头一棒，哈方坚决拒绝了她的请求。为强留赵常玲，哈方甚至连伦敦奥运奖励都推迟兑现。
哈萨克斯坦“不放人”，有关部门在两次发函催促未果的情况下，不再继续跟哈方交涉。当时许多评论此解读背后的潜台词：害怕事情闹大，因为交流行为并不光彩，其中或许还有各种纠葛，查起相关责任，谁都不想负责，弄不好还会上升为外交风波。
这样的事情，韩国已有前车之鉴。短道速滑名将安贤洙因国内派系斗争被排挤，愤怒之下改换门庭替俄罗斯效力，韩国总统朴槿惠公开问责韩国冰上联盟，冰上联盟官员不得不辞职。
再说，根据国际奥委会改国籍选手三年后才能参加国际大赛的规定，赵常玲已赶不上里约奥运会。在种种顾虑之下，领导不愿再索要赵常玲了。
而在哈萨克斯坦，赵常玲成为双料叛徒。哈萨克斯坦认为她有异心，不明真相的中国网友大骂她“叛国”，赵常玲里外不是人，只好发表公告：“关于我在中国的报道都不真实，我如今在哈萨克斯坦，感谢所有人的支持，所有的传言都是谎话，我不想再去讨论这些。”
2014年仁川亚运会，赵常玲拒绝了中国记者采访，她害怕中国记者乱写触怒哈方，她也对中国相关部门的软弱无能彻底失望了。
回国无望，她只能继续为哈方效力四年，再等候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赵贵生夫妇平时主要通过微信跟女儿联系，但由于赵常玲经常在外训练，无法随身携带手机。再加上时差，因此联系也就没那么频繁。不过，备战奥运会的赵常玲，仍让这一家人觉得荣耀。尽管如此，赵贵生已经开始焦虑。
里约奥运会开幕的一个多月前，国际举重联合会公布了4名在伦敦奥运会兴奋剂重检中呈阳性的金牌选手名单，四人全部来自哈萨克斯坦，赵常玲赫然在列。这意味着，四年前的冠军金牌和今年的里约奥运会参赛资格，全都化为乌有。
媒体闻风而来，赵贵生的蛋糕店开始变得不平静。
禁赛的消息出来之后，赵贵生非常痛苦。他说：“你让我说，我哪儿懂什么是兴奋剂？她离我那么远，我怎么会知道她的事？” 被问烦了，干脆自己一个人去另外的房间躲清闲。
赵常玲的母亲彭女士也不懂什么是兴奋剂，她还在询问丈夫和媒体，“到底是谁给她禁赛了？”她甚至疑惑：“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太优秀了，被别人陷害的？反正我不相信她有问题。”
被禁赛之后，赵常玲没有回家，一直留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图。有人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男友是中国人，也是举重运动员。不过她的父母始终表示并不清楚。
两年前，赵贵生非常期望女儿能够回国，代表中国参加里约奥运会。可即便再怎么呼吁，她都无法再回来。慢慢地，他只好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曾这样安慰自己：不管代表哪个国家，只要能够参加奥运会都可以接受。但如今，女儿连参加奥运会的资格都没有了。
四年后，赵常玲已27岁，很难说能否再获得参加奥运会的资格。但更重要的是，现在看起来，为了奥运举重大业的祖国，似乎已经不要她了。
“她辛辛苦苦准备了那么多年，一下子就不让去比赛了。”赵常玲的母亲彭女士说完这话之后，难过得转过头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社会对她不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