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去上海出差,打了个“体制外的车”一一说“黑车”有点不礼貌。司机三十多岁,帅,收拾得也很体面。路上聊天,他开始聊自己想怎么挣钱。我非常喜欢在没有利益相关和资源整合的前提下听人聊挣钱,这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知识,感觉像听量子物理一样迷人。
司机感慨经济不好,黑车不好开,想找别的门路。他前两年买了一个很老很小的房子,在郊区,市值两百万左右。他打算把这个房子卖掉,各种循环货款,换一套一千五百万左右的大别墅。别墅他已经去看过,非常满意,抢到就是赚到。
我不懂经济,但是有每个月记录经济数据的习惯,把它作为社会变化的某种刻度。他说着我顺手用手机查,看到 8 月信货数据公布,上海非金融企业的人民币货款下降 302 亿,居民人民币货款增加 359 亿,其中房货增加 342 亿。企业捂紧钱包,居民冲锋陷阵,真实版的“冰与火之歌”。
我问司机:“房价要是降了怎么办? ”
司机愣了一下,说:“那么多人都是高价买房,跌又不只跌我一个。几年前等着房市崩盘的人现在都后悔了。”
我说:“看居民存款增速已经下降到 10 %以下了,房货还增长了这么多。还是不正常吧。“
司机说:“国家那么强大,不会让房价跌的。”然后就沉默了,把冷气开大。
这是个短暂的、没有赢家的辩论。我和司机没有本质的分歧,我们的认知和《 新闻联播 》 里每天告诉全国人民的一样一一经济形势不好,房地产市场过热,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原因在于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看到时势如潮水,他只要顺势加入,账面上瞬间成了千万富翁,我看到的是潮水下的礁石。
悲观是创作者的职业病,就像尘肺病之于矿工。因为创作者一旦对他人的痛苦失去了感知能力,就基本可以宣告死亡了。但保持悲观很痛苦,所以大部分人慢慢丧失了对他人痛苦的想象能力,继而丧失了对自己痛苦的想象能力。就像那个司机,他拒绝想象潮水退去之后自己的处境。
社会的潮水是滚烫的,以“创业热”“电商热”“IP 热”“网红热”等等形式出现,每一轮热潮伴随的都是一堆财富故事。大众媒体只宣传浪尖上的人,浪下的人却被掩盖住了。
前几天,我终于在黄山看了一个 MINI 中国发起的不一样的纪录片电影,叫做《内心引力》。导演是一对夫妻,拍了 18 个月,累积拍了 8000OG 素材。他们拍了七个创业者。每个人播放出来只有十分钟。
或许把影片里的人叫做“创业者”并不恰当,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依然是单枪匹马,没有“业”可言,只能被叫做“独立品牌创始人”,其中最成功的人是“例外”的创始人毛继红和“雕刻时光”的创始人庄松冽,他们的品牌都创立了二十年左右。但其他拍摄对象远远谈不上成功,他们经营的品牌还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
片子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著名外科专家张强,一个是做食材网店的把文翰。
几年前我曾经见过张强,那时是参加一个拍摄计划,拍摄各行各业人的手,张强的手也出镜了,他当时的身份是著名医院的著名血管外科专家。看这个纪录片我才知道他离开了体制,成立了中国首家医生集团,想打造一支独立执业的医生队伍,为患者提供一对一的服务。
张强的想法简单而正确:提升医生的效率,提高患者的满意。当他把这个想法解释给他体制内做医生的老同学,一个老同学说:“我们还在坐火车,看到张强已经在坐飞机了。”语气里并不全是褒义。
更惨烈的镜头是他见投资人,投资人一连串地发问:“你这个增长点在那里?爆发点在哪里?怎么给我回报 … … ”
张强一脸温和而尴尬地笑,投资人拂袖离去。
这是最近几年我在大屏幕上看到的最具戏剧张力的画面。它太真实了,人性的贪婪、阶级的优越、财富的焦虑,每一帧镜头都是时代真实的写照。
第二个印象深刻的人是把文翰,他毕业后本来在大公司做得顺风顺水,后来辞去了工作,创办了一家食材的网店。他是甘肃人,为了找食材学了四川话,自己在四川的深山老林里寻找没有经过污染的蜂蜜和笋干之类食材。
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挑选、采摘、购买、拍摄。把文翰在整部纪录片里非常没有演员的自我修养,全程皱着眉头在一堆食材里掏来掏去,正因为他的严肃和挑剔,让观众对他非常信任。看纪录片的时候,我发现好几个观众都开了小差,偷偷拿手机搜他的店下单一一和我一样。
因为对食材的品质和保鲜时间要求很高,所以他的网店规模很小,产品只有二十几样,价格都不太贵,包装很朴实。如果让张强的投资人来看,这样的模式肯定是走不通的。按照“消费升级”的思路,应该讲个好故事,然后跑量,消费者花了稍微贵一点的价格,买了个充满情怀的故事,获得了中产阶级的优越感,网店的流最也上去了。这才符合电商新思路。
但是把文翰没有这样,他依然是一个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和老乡谈判着笋干的价格。
纪录片放映结束,有个短暂的主创交流时间。导演说这个纪录片原本叫做《创造力2.0》,拍了十个人,最后拿掉了三个。他说了被拿掉的三个创业者的名字,都是当红的“互联网+成功”案例。如果不剔除,他们或许会让片子有更高的名气,更高的票房,也会显得更励志,更鸡血,但是那就让片子变调了。
我喜欢现在纪录片的名字和拍摄对象,因为他们简单。我不想把片子里的人形容为“理想主义者”一一这个词已经变烂了,情怀和理想早已变成了一种产品包装,加快产品变现的速度。
我觉得片子里的人,是一群“跳大绳”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往里进的人。
“跳大绳”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课余活动,我看着一个个同学冲进去,跳得兴高采烈,和大绳儿你侬我侬,我就羡慕不已。因为我节奏感和肢体协调能力非常差,永远会被大绳儿打一脸。片子里的人也是这样,他们没有一一或是不愿拥有准确进入浪潮的眼力见儿,也没有做弄潮儿的平衡能力,因此选择在陆上行走,在浪下行走。
在浪下行走很难。因为最有挑战的事情不是被挫折打垮,而是不被诱惑驯服。以我熟悉的写作为例,这不是一个具有财富潜力的能力,但写作者看着连这个能力都不具备的人都挣着了钱,也难免动心,写小说想靠 IP 挣钱,写非虚构的想把新闻做成剧本孵化,写不了长文章的人觉得我多炮制几篇“10万+微信公众号”也能融资百万。
前段时间我见一个在互联网公司负责直播业务的朋友,他介绍公司直播平台上一个美女主播,说她不会唱歌跳舞,不会插科打浑,唯一的特长是“扯扯衣领”一一一边说“太热了”,一边把衣领往下扯两寸露出肌肤,她每晚直播收入六位数。
我听着难免眼红,心想自己要不要苦练一边写作一边扯衣领的技术,回头也开个直播?毕竟我还多一个技能。写作者也要升级升级。
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一是丢不起这人;二是不想在“升级”中迅速消耗自己。
但我依然动了心,就像大部分人一样,眼看着潮水涌来,或许马上就要退去,自己也应该乘势而上,能捞一把是一把。
乘势而上的确不难,但加入一股潮流中,迅速消耗自己积累多年的技艺与积蓄,消耗了骨子里的纯真热情,当潮水退去,我们真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据说片子点映之后,很多年轻人觉得“片子里的人太特殊了,没有可复制性”。这真让我觉得诧异,年轻人会从“集齐天时地利舍本逐利拿了几百万融资却依然前途未卜”的城市传说中获得启发,却觉得老老实实做一件事,走一条笔直的路太难想象?
年轻观众对此片“不予苟同”,或许是因为片子里的人都太艰难了:受气,被打击,没有伯乐,没有同同侪。纪录片的导演甚至到了影片结束,也没有以汪峰的歌作为背景音乐励志煽情,影片最后有短暂的介绍,介绍拍摄两年之后人物的变化,他们的困难没有解决,规模也没有变大,但没有一个人放弃。
我太喜欢影片最后的处理。潮水退去之后,在浪下行走的人或许依然艰难,但他们不会被拍死在礁石上,他们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