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地时间11月8日,美国大选全国投票将正式进行,波折不断的希拉里与特朗普之争终于即将落下帷幕。总统竞选和政治本身固然以理性为主,但也具有无限的复杂性。而在这场竞选中,一些评价却借“常规”和“中立”之名,为赤裸或隐含的性别歧视提供了说辞。
领导人的相貌“应该”是什么样?希拉里和特朗普的碰撞中,“性别战争”的分量有多少?为什么人们更容易对犯错的女政客怒气冲冲,而对男人的“性别玩笑”不以为意?民众对性别与总统各自气质的想象,在不断分离与黏合之中,难免跨越“客观”的表象,暴露出更深处的主观前见。
在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分歧的历史高点,对一个从政生涯中饱受争议的女性候选人的批评,包含了许多对她性别的轻蔑。“英国有女首相,德国有女总理,韩国有女总统,联合国秘书长的席位差点也被女性占领,美国也要面临被女人统领的局面吗?”舆论中到处散发着男性中心论遭到挑战后的焦虑。
大选结果进入最后的倒计时,性别与政治的争论也愈加白热化,也许我们可以从这篇文章中找到更多的思考线索。
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注定将会在多个维度载入史册。希拉里和特朗普都不受欢迎几乎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常识。说着笑着,美国人口中最初的笑话“两害相权取其轻(lesser of two evils)如今已经成了严肃的现实。
在他们的厌恶者口中,两人的面目都相当可憎。有趣的是,无论希拉里还是特朗普,所收获的负面评价之中,很大程度都和性别议题相关。
作为美国建国240年来首位主要政党的女性总统候选人,如果希拉里当选,她将打破她自己在民主党大会上所做的著名比喻——“最高、最硬的玻璃天花板”。而身为女性,这本身便成为她身上所背负的诸多巨大争议的来源之一。
从默克尔到特丽莎梅,从昂山素季到朴槿惠,在一个女性政治家崭露头角的时代,美国诞生第一位女性总统似乎应该并不显得多么惊世骇俗。然而事实上,在保守与开放始终焦灼博弈的美国社会,这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容易被人接受。
在之前的电视辩论中,特朗普质疑他的对手没有“总统相”(the “look” a president should have)。这立即引发巨大争议:很多人说,在前43任总统都是男性的社会,一个女人当然会显得“没有总统相”。然而与此同时,这种说法也引起了不在少数的人的共鸣:在今年一次问卷调查中,过半数的特朗普支持者认为男性和女性遵循传统性别分工对社会有益;还有2/3的特朗普支持者认为,社会正在变得过于软弱和女性化。而在近期软件公司Qualtrics所做的在线调查中,39%的特朗普支持者认为男性能成为更好的领导,只有5%对于女性持相同看法。相反,希拉里支持者中,16%认为女性是更好的领导,13%认为男性才是。
这种固有观念也超越党派立场。在千禧一代年轻人眼中,希拉里不受待见,他们觉得她俨然一副高高在上、智商超群、不接地气的典型精英形象,与备受年轻人喜欢“外来者”——亲切老伯伯桑德斯形成鲜明对比。四年前60%的千禧一代支持奥巴马,而到了桑德斯退出初选时,希拉里受千禧一代欢迎的比例仅有31%。
有趣的是,身为女性进一步恶化了这个“过冷过硬”的形象。我在两个关键摇摆州——北卡罗来纳和俄亥俄随机跟不同年龄和性别的选民聊天,请他们说说对于希拉里的印象。无论支持希拉里与否,很多人都提到了几个相同的词:她是个坚强(strong)、硬颈(tough)、顽固(stubborn)、冷酷(cold-hearted)的女人。“很多传统的美国人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在夏洛特市郊一场民主党小型集会上,一个67岁、已经是两个小男孩外婆的黑人女性告诉我。
于是,女性身份变得分外尴尬和微妙。过于独立和强硬,显然讨人厌;但柔软温和,又会被质疑“太弱”,不足以担当领袖。如何拿捏和平衡,成为了男性政治人物不会面对和遭遇的难题。
事实上,这并不是希拉里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处境,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她25年前初初进入公众视野的时候。1991年,45岁的比尔·克林顿第一次参选总统。他的夫人——一个耶鲁法学院毕业、当时已经成为一名出色律师的女人——由于与以往的第一夫人形象迥然相异而饱受批评。1996年的《纽约客》写道:“简直像赛马一样,无论精英还是草根,大家比赛着谁更讨厌希拉里”。批评的理由中甚至还包括,她之前一直拒绝使用夫姓,这在保守的南方阿肯色州,显得过于独立。
1992年希拉里在接受著名的《60分钟》采访时说自己不会像歌手Tammy Wynette那样“站在丈夫身后做个小女人”。
她那段话顿时广受争议:“我想我可以待在家里泡泡茶、烤烤饼干,但我决定追求自己的事业——那份比我丈夫更早开始的、进入公共领域的事业”。
比尔·克林顿入主白宫之后,公众对于第一夫人的厌恶并没有减少。我在夏洛特皇后大学和一群大学生聊天,一个20岁的男生突然说,“我室友讨厌希拉里,是因为他觉得她作为第一夫人‘干政’。你知道吗?她老公当总统的时候,她才是躲在后面的大boss!”
这听起来很有点中国人熟悉的“垂帘听政”的宫斗味道。在几十位第一夫人中,希拉里一直被认为是“最有权力”的一个。原因在于,她的白宫生活确实没有仅仅停留在“泡泡茶、烤烤饼干”,她在白宫西翼有自己的办公室,她当时负责占经济盘子15%的医疗保险改革——那个“Hillarycare”某种程度上是今天“Obamacare”的前身。
这在当时看起来惊世骇俗的“饼干论”和“干政生活”使得希拉里成为了最具争议的第一夫人,却也奠定了她在经历了莱温斯基风波、丈夫卸任总统之后,一路担任纽约州参议员和国务卿的道路。后来,根据盖洛普公司的调查,希拉里在很多年内都稳居“最受钦佩美国女性”排行榜之上。
这也显得奇特,为什么同一位女性,公众形象如此大起大落,时而遭人憎恨、时而备受欢迎?
在克利夫兰,和俄亥俄州女性投票者联盟(League of Women Voters of Ohio)主席Alison Ricker吃午饭时,我跟这位74岁的乌克兰第二代移民女性聊起这个话题。
“你记得吗?”她说,“2001年希拉里竞选纽约州参议员,前第一夫人干这个简直破天荒,当时她非常不受欢迎、被批得很惨。但她赢了。到她真的做参议员时,变得很受支持。2008年她第一次竞选总统,非常不受欢迎,被辱骂的程度和今天不相上下。她输了。接着她被任命为国务卿,真正工作四年,到2013年年初离任时,她变得很受欢迎——65%的人对她持有正面肯定看法。”
我点点头,说:“如今仅仅三年,公众舆论似乎又反转了”。
“因为她又竞选了,”她笑,“你发现吗?人们不喜欢野心勃勃的女人。”
在学术界,一些学者观察到本届大选在性别领域表现出令人担忧的趋势:性别歧视的抬头。在初选一次电视辩论中,希拉里离席使用洗手间,特朗普说这“很恶心”。他曾发推特“如果希拉里连她自己的老公都满足不了,如何能满足整个美国?”他曾攻击共和党初选对手、HP前掌舵人卡莉“瞧瞧她长的那张脸!”他在听到FOX电视台主持人梅根·凯丽关于他不尊重女性的尖锐问题时嘲讽她“双眼流血,身上每个地方都在流血”。他著名的以性骚扰为荣的“更衣室男人谈话”就更不需赘述了(延伸阅读:当我们反对川普的“更衣室闲谈”论时,我们在反对什么?)。
如果放在以往看,这些言论当然既不礼貌也不体面,任何有修养的男士大概都不会引以为豪一讲再讲。然而令人不安的是,如今不少人越来越认为这些是“真性情”的表现:既然男人们心里都是这么想、关起门都会这么说,那么当着别人面说说又怎么了?
在这样的语境下,特朗普支持者的著名标语“战胜那个婊子(Trump that bitch)”和“希拉里糟透了,不是莱温斯基那种哦(Hillary sucks, but not like Monica)(注:sucks俚语指口交,引申为糟糕)”便不足为奇了。根据《经济学人》的报道,展示这些标语的多属于仇恨希拉里的主力军——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男性群体。他们之中过半数对于希拉里观感非常负面,而这个数字比四年前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的奥巴马还高了20个百分点。
然而与此同时,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女性——在2012年以6个百分点差距更支持偏保守的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的群体——现在“倒戈”转为更支持希拉里的百分比超过两位数。究其原因,1980年代美国女性开始“回归职场”,在工作场合愈来愈占据重要位置。1990年代反性骚扰运动风起云涌,女性们自主意识觉醒,越来越认同要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做主。这些背景都使得特朗普炫耀自己性骚扰、将女性物化为征服玩物的洋洋自得的语言难以被这些女性忽略和原谅。而另一方面,特朗普对于墨西哥裔、少数群体移民、穆斯林溢于言表的蔑视、敌视和他著名的“墙论”也使得这一传统共和党票仓群体难以接受。布鲁金斯学会的人口统计学者William Frey分析:“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女性群体现在是美国职场的主流,处于承担责任的位置上,她们明白,这个世界正在变化”。
如果把样本扩大到整个美国女性选民群体,目前希拉里领先特朗普20个百分点;而在整个男性群体之中,特朗普领先7个百分点——这是多年来美国大选中出现的最为悬殊的性别鸿沟。依据数据专家Nate Silver的模型,假如只有女性投票,希拉里会赢得538张选举人票中的458张,大胜特朗普的80张。而如果只有男性投票,特朗普取胜也毫无悬念。
电视新闻中,一些美国分析人士将希拉里在性别议题上潜在的影响力与奥巴马八年前在种族议题上的相提并论。如果她赢了,“什么样的人才算有‘总统相’”这个问题的答案会自然得到拓展:十几岁的中学生不会再认为总统的形象就应该是一位白人男性(因为至少12年来总统都不是白人男性);下一代年轻女性进入政治公共领域的大门也会进一步敞开。然而反过来说,美国人对于“第一位女总统”的期待其实远远不如“第一位黑人总统”那么高。在加州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华人Lewis Tan解释为什么他认为“身为女性”并不为希拉里加分,反而可能是劣势:“我一直觉得性别政治从来没有种族政治强烈,和八年前希望少数族裔创造历史的热情相比,人们对于出现女性总统的激动程度并没有那么高。别忘了还有保守型的人,其中包括女性,并不希望女性登上最高位置”。
“欧洲很多国家已经高度世俗化,但美国,特别是南部和中西部还有很强的基督教新教的传统”。在关键摇摆州北卡罗来纳生活了六年的中国年轻人Milton说,“但我并不认为这样的传统文化是对女性的压迫,相反很多女性主动选择了一种外界看来比较弱势的工作或者生活方式。因为对于她们来说,家庭和孩子最重要。”
究竟应该如何应对男性不会遭遇的社会传统和性别观念的束缚,对于任何一个女性都是难题——完全不顾忌、彻底我行我素并不现实。吸取八年前参选时显得过于强硬和冷静的教训,此次大选中,希拉里多次分享作为两个宝宝外婆的幸福和喜悦;在演说中,她多次强调自己政治生涯中一直注重帮助儿童和家庭;对于未来,她承诺会推进落实女性同工同酬和新生儿父母的产假、陪产假。
然而,嘲讽和质疑并没有减少。有人批评她总是不苟言笑、表情拒人千里;而当她在电视辩论中微笑,又被批“笑的时间不对”。在各种攻击之中,最为屡见不鲜的大概要数:年纪大、身体差、“老态龙钟”了。在我看来,这显然并不公平,68岁的希拉里比她的对手们——75岁的桑德斯和70岁的特朗普都年轻,但男士们却从未遭遇年龄羞辱。
既然无论如何这样的偏见都挥之不去,不如幽默以对。希拉里在一次集会中自嘲:“我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最健康的女性总统(梗源自特朗普的医生写信说特朗普将成为史上身体最健康的总统)”。
在爆笑美剧《破产姐妹》中,Max为了通过历史考试,狂背美国宪法历史知识。当她提问东欧移民厨师Oleg:“你知道女人是哪一年可以投票的吗”。Oleg大惊:“什么?你们美国,女人竟然可以投票?”
这个笑话的背后是美国女性争取投票权的艰辛历史。在南北战争、废奴运动后,宪法十四、十五修正案明确保护黑人的公民权利、反对种族歧视——然而,仅限于男性。1848年,在纽约州塞尼卡福尔斯镇举行了第一届美国妇女权利大会,《观点宣言》发表,第一次提出女性投票权问题。
这之后,又经过72年的女性平权运动抗争,直至1920年,“女性拥有投票权”被正式写入美国宪法第十九修正案。
如果希拉里当选,在美国女性获得平等选举权整整一百周年时,白宫中将有一位女性总统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