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比过去更加怀念这个节日。
或者那属于童年最早的记忆。二月初二的早晨,醒来之后父母亲都已不见影踪,他们大概去了田里干活。但我们几个孩子都对此没有在意,因为那一天是二月二。在正月的春节过后,我们仿佛过节成瘾,总盼着会有什么节日,能开心一点。或者说,能吃上一顿好吃的,比如说,能吃肉。而整个农历二月,只有初二这一天是节日。于是我们好像也显得分外的珍惜。因为有祖母在,任何节日都会让我们充满期待。
那天祖母应该起得很早,她把初一晚上做好的糍粑煮好,然后开始张罗着早饭。在我们的生活中,早上一般是不会吃饭的,粥是早上的主食。所以不管到了那里,我依然把很多人所说的”早饭”说成早餐。而那天祖母给家里煮了饭,大概也会去屋檐下取下一块正月里腌的腊肉。这些我都不记得,却依然记得祖母煮的鸡蛋。
那时候家里没有适合孩子用的矮桌子,于是祖母就别出心裁把一个小柜子清理干净,给我们孩子几个当桌子。那天早上煮的鸡蛋不多,祖母就把熟鸡蛋连壳一起切成几份,然后再在一个碗里倒上酱油,让我们沾着酱油吃。少不更事的我们总会觉得自己的弟弟、妹妹、姐姐、哥哥分得的那一份要比自己多。于是我始终记得那个场景:几个孩子坐着低矮的凳子,就着那个杉木做成的柜面,相互争吵着,脸上还会带着一两颗饭粒,左边脸或者右边脸偶尔会有细细的蛋黄残留着。或者那时候祖母就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就这样一碗饭一碗饭地长大。而我到了很多年之后才醒悟过来,祖母也在一碗饭一碗饭地老去。只是我们越吃越多,她却越吃越少,直到最后吃不下饭。
那时候的祖母的腰还直得起来。或者是同一天,又或者是几年后的二月二。那年轮到我们家修葺”村主”(一个类似于土地爷的露天神位,那里有几棵老树遮着,每有重大祭祀,邻近几个小村六十多户的人都会过来拜祭。每年一户轮值,轮完一圈之后就是六七十年了。),祖母把二月初一晚上煮好的糍粑(一般用芭蕉叶包好)放在母亲编织好的篮子里,一大早就在”村主”的路口那里守着,给那些一早来拜祭的人们分发糍粑,一般是每户一个。那时候祖母只带我一个人在一旁帮忙,把弟弟妹妹留在家里,仿佛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屁孩。而我惟一的动作就是,把糍粑从篮子里拿出来递给来人,然后就是祖母接受来人的”盘问”:”几岁了?””上学没有?”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想童年最初的记忆是模糊一片的,像暗黑的天幕。而其中总有那么几颗遥不可及的星星在闪烁着。而关于二月二,就是我记忆中的启明星。仿佛就在那天之后,我开始有了记忆的河床,在上面我开始安放我认知中的人和事。如果之前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那祖母就是把我从黑暗中引领出来的人。我的记忆终于像河水一样连续地流动起来。铺面而来的生活也让我开始对贫困生活有了认知,自尊和自卑也开始逐渐彼此消长。我对节日的期盼也逐渐变成了愤恨:父母为了过节要付出更多,而祖母要用更多的耐心和呵护来照料我们的自卑。
在有了记忆功能之后,祖母开始在我的生活里迅速地拱下腰来,她老得很快。直到有一天她老到无法再让我见最后一眼。
晚饭的时候父亲发来短信,说今天是二月二,在哪里吃饭。于是过马路的时候忽然想起多年前的熟鸡蛋和酱油来。街上有人牵着孩子在面前走路,亦步亦趋的。看着满眼的霓虹灯,我忽然非常想走回去,走到童年时候的自己身旁,走到祖母的身旁,让弟弟妹妹们手牵手,拉着童年时候的自己,拉着还能直起腰来的祖母,看看这霓虹灯。然后再告诉那个感到卑微与忧伤的自己,别怕,有我在,生活会好的。
最肯忘却古人诗,物是人非事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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