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终于写下了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比我任何一次写开头都更艰难。“双十一”马上就要结束了,那条驼色高腰阔腿羊毛裤到底还买不买?我大脑的一部分还在为这个问题而运行。
这条裤子其实几乎没有因为“双十一”而降价,但我已经产生的数千元“生活必需品”的消费让我产生了一种付款的惯性和“破罐破摔”的情绪。更何况刚才查看了一下“已买订单”,刚需品的消费让我产生了数字上的罪恶感,却不能让我感受到生活质量的提升,因为这些东西即使没有“双十一”我也会买。要超出我的预算和预期购物,才能算过节。
我是不是已经有很多条这样的裤子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长度,颜色,厚度都不同啊。
谁先笑谁就输:购物狂救助小组变成弃疗小组
一个月前,购物狂同事Alex成立了一个名叫“自救互救购物狂小组”的微信群,群规大致如下:
1.每人设定每天的“无用购物”指标,超出额度的金额以相等金额向其余成员发红包(比如我的指标是每天不超过300元,如果我花了400元,就要在群里发100元红包)。“无用购物”即非生活必需品,包括服饰;
2.每次购物后进群忏悔,其他群成员都要不遗余力对其加以批评;
3.向群友分享链接的罚200元;
4.如果一个月没有进行“无用购物”,其他群成员对其发“定向红包”100元加以鼓励;
5.每个人制定自己的“双十一”上限,超过的部分罚款规则同“1”;
6.退群必须缴纳500元“懦弱退群费”。
这像是一个“谁先笑谁就输”的游戏,我想要在游戏中胜出,所以真的持续了两周没有进行“无用购物”。即使逛淘宝的时候,也会把原本会加入“购物车”的商品,转变成加入“收藏夹”,这样距离“付款”又远了一步。
“谁先笑谁就输”这个游戏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一旦其中一个人笑了,其他人就会立马疯狂地笑出来。有一天Alex突然在群里说:想要分享一个很棒的淘宝店,如果群里全票通过她可以免罚款,她就把链接分享给大家。两分钟内,大家全票通过了。
从此群里的规则开始瓦解,逐渐变成了一个交流购物的群,“双十一”前夕,群名已经变成了“购物狂放弃治疗群”。但我依然记得我为自己制定的“双十一上限”是2500元,此刻我已经远超过了这个数目。虽然大家都已经放弃了,但我依然希望借此戒掉我恨不得随时随地打开手机逛淘宝买东西的“毒瘾”,所以我在努力克制自己买这条羊毛阔腿裤的冲动。
淘宝记录里的个人“黑历史”
以回顾我的“淘宝史”为理由,我写到一半又打开了淘宝APP。过去的购买记录绝对是一部鲜活的个人“黑历史”。
我刚开始淘宝的时候还在念本科,零花钱很少,时间很多,荷尔蒙很旺盛,身体很不自信,审美很混乱。我最早的购买记录大概可以追溯到2009年,那个时候的淘宝对我而言还是“便宜货”的象征。我居然在购买记录里看到一双便宜至19块的平底皮鞋,上面还有某奢侈品牌标志性的袖珍蝴蝶结。同时期的一件148元带黑色毛领的驼色大衣,有一个女青年过分追求成熟时用力过猛所呈现出的廉价贵气,当时我还给自己烫了一个大波浪的发型。
我们大学里的毛主席像位于校园中央,主席脚下那片空地逐渐成为了快递小哥的聚集地。他们无法进入寝室楼或者教学楼,就会发短信给学生:“毛像见”。每次收到这条短信我都会雀跃得像去见男朋友似的。有一年愚人节的下午,在一个通常快递小哥不会发短信的时间,我收到短信后来到毛像下,同时见到了好多找不到快递的女校友。原来学校里几个男生联合搞了一出愚人节游戏,他们用陌生号码给系里几个女生发了一句“毛像见”,几乎所有女生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了。
继续翻看我的购物记录,不敢相信如今致力于“美黑”的我曾经买了那么多“美白”产品;不敢相信如今喜欢健美翘臀的我,曾经因为觉得自己腿粗买了多少遮腿遮臀的衣服;不敢相信我竟然穿过那么多颜色和花纹的丝袜;不敢相信现在崇尚不穿内衣解放身体的我,竟然买过那么多填充物的体积超过我胸部本身体积的内衣……
我的购物记录几乎是一份关于我审美和观念变革的完整档案。
出国后,没成为“网红”的我如此怀念淘宝
大学时期网购的高峰期是我活跃于几个时尚搭配网站的时候,那时刚出现了“达人”这样的称呼。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叫“UGC”(user-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成内容),只是每周踊跃地搭配几套装扮,拍照上传到搭配网站,期待网站选出我的搭配转发到人人网和后来的微博。
“黄金时期”的我还成为了“凡客达人”。互联网快时尚品牌“凡客”每月给我发消费券,让我选凡客的衣服来搭配和拍照。当时我认识的其他几个“达人”都成了如今的“网红”、运营自媒体的“人气博主”。她们定期会收到各大品牌的礼物,走遍了全世界时装周的红毯。
2012年出国留学的决定显然断送了我成为“网红”的可能性,淘宝一度成为我在国外时最怀念中国的地方。每次回国探亲,都会抓紧上淘宝买一堆造型奇特的手机壳、我们学校那些那白人黑人拉丁妹从没见过的丝袜,还有亚洲女生最爱的面膜。淘宝上能买到的东西总是在不断地刷新着我一个留学生的想像力。
从带旋转滤镜的手机壳再到后来的自拍杆,这些淘宝上买到的新鲜玩意儿,成为了当时英语尚不流利的我和周围人交流的“破冰”话题。当我的波士顿白人同学用夸张的语气问我:“Oh my God,where did you get it(天哪,你在哪儿买的)?”,我明知他们可能只是礼貌性的赞扬,我也会向他们介绍淘宝,告诉他们淘宝并非中国版的“Ebay”或“Amazon”。我沉迷于看到他们在听到商品价格、运费和运输速度的时候,那张美国式的受到惊吓的脸,其夸张程度可能跟他们如今得知川普(Donald Trump)当选的表情相当。
从淘宝店主到负重消费的小蚂蚁
在我查询曾经购物记录的间隙,我随手点击了一下我的“购物车”。好多东西都已经下架了,太好了,又省了一笔钱可以买别的。继续往下刷,系统按照我的浏览和购物偏好给我推荐了样式相近的更多羊毛阔腿裤,还有跟我的羊毛裤绝配的羊绒衫。带着一种不可错过的命运感,我把羊绒衫也加入了购物车。我只是加进去而已,没说要买。
其实我自己也是开过淘宝店的。在美国的时候喜欢逛各种复古市集和买手店,忍不住想买,却穿不了那么多,开了一家淘宝店,认真搭配、拍摄、装饰店铺。那时候觉得我的理想生活,是靠这家淘宝店养活自己,同时可以自由撰稿和拍摄,只写我想写的文章,只拍我想拍的片子。
我的小学同学Van坚定了我对自己理想生活的构想。Van有着四川女人的所有娇美和韩剧女主角式的时髦。毕业后她回到我们的家乡,在父母的安排下成为了一名公务员。但西部二三线城市的生活对于曾外出求学的她来说显得太过单调了,她开始在网上分享自己的服装搭配和化粧技巧,自然而然地走上了“网红”之路。后来她开了一家卖韩式服装的淘宝店,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有了与父母对抗的筹码,去了更大的城市生活。那时候我们作为淘宝店主的交流可能比过去十年都要多。但我的淘宝店由于自己工作的繁忙、国际运费昂贵等等原因迅速夭折了。
去年回国工作之后,我快速拥抱着淘宝所有新的便捷:指纹付款成功抓住了我瞬间性的消费冲动,因为付款太快没有时间反悔;“微淘”让我关注的淘宝店铺动态,包括“上新”和“买家秀”等等,汇成了一条时间流,流进了所有我破碎或不破碎的时间里;“蚂蚁花呗”在每一个绝望的时刻给了我希望,因为如果实在喜欢,没钱了也能管阿里巴巴借钱买。之后的日子里我就是一只揹负着重物的小蚂蚁——每个月在淘宝上的购物消费占到了我工资的大约35%——跟我们办公室的其他蚂蚁们一起,共筑我们千疮百孔的消费蚁穴。
我们都在消费主义的裹挟下长大
也是和办公室的同事一起,2015年我终于过上了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双十一”网购节。在我出国前,这一天更重要的意义还是“光棍节”,但“双十一”网购节让所有的孤单变成了狂欢,集体行为让非理性的冲动看上去理性化,竞争的乐趣给了快速下单足够的理由,聊表心意的折扣消除了购物的罪恶。
在其他的日子里,当工作陷入重复和消耗的时候,“快递小哥”的每一次出现都能让我瞬间抽离,给我平庸的生活带来曙光。当他们走进办公室,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被命运眷顾的姑娘。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但我说,每一家淘宝店都是。
最近跟朋友的聊天中,我“总结”出了一条通过淘宝判断女性友谊的窍门。如果一个女性愿意与你分享她“已买宝贝”的链接,并不能代表她把你当朋友,同时还存在你完全不对她构成威胁的可能;如果一个女性愿意与你分享她淘宝“收藏夹”里的链接,也不能代表她把你当朋友,还有可能她并不喜欢你,因为如果你把她“有点喜欢却没有那么冲动”的东西买了,其实帮她省钱了;但如果一个女性愿意与你分享她“购物车”的链接,那就不一样了,那就代表她愿意把她心尖上喜悦与你分享,也或者她希望你作为朋友此刻能把她骂醒,不然就陪她一起买。
据我目前的观察,“购物”几乎是各类社交中最具有普遍性的话题。那些也许本来已经跟我无话可聊的人,比如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的同学、Uber司机等等,都可以跟他们聊关于“淘宝”或者购物的话题。对于很多身边的人,我几乎无法说出他们的理想或者追求,因为我们从不轻易谈论这些,仿佛这样的谈论都显得太过沉重和令人羞愧了,而谈论“淘宝”这样的话题却最能让大家互相理解、彼此分享,最符合这个时代的消费主旋律。毕竟,我们都是在消费主义的裹挟下长大的一群人,“消费”是我们最通用的语言。
写到这里,感到疲惫的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打开淘宝,又习惯性地刷了一下我的购物车。羊毛阔腿裤的下面多了“库存紧张”字,购物车里好多东西都被抢光下架了。不能再犹豫了,我迅速选择了这条羊毛阔腿裤,支付的时候还带上了那件比它还贵的羊绒衫。“库存紧张”那几个字实在是太掷地有声了,更何况买了裤子没有完美搭配的上衣也是一种浪费。反正写文章也累了,我得犒劳一下自己,幸亏昨天才发了工资。再说,即使买了回来不喜欢,还能退嘛。
淘宝,我们的逗猫棒?
“双十一”之后一天,我又见到了“购物狂放弃治疗群”的群友/同事。聚会的原因是其中一个人过生日。当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时候,Alex突然提议:“我们来分享一下‘双十一’大家都买了什么吧?”于是整个生日聚会又变成了购物交流会:
“啊我竟然忘记了买这个!” “啊你买这个好好看,快发链接给我。”
中间有好几次,我们当中有人跳出来说:“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但往往抗议的人最后也会被其他人展示出来的某样商品所吸引。经过“后双十一”的交流,我发现,我还是群中消费最多的人。我重新翻看我的购买记录,又确定了一遍,我觉得我买的都是“必需品”。虽然日常消费中我不会因为“打折”而消费,但因为“双十一”的参与感加上“我反正早晚要买”的心态,让我竟然在这一天买到对数字失去了感觉。
合上电脑回到家,我的猫咪刘顶天已经睡着了。我拿出逗猫棒准备逗他,一听到铃铛的响声他就无法抗拒地睁开了眼,疯狂地扑向逗猫棒上的羽毛。考虑到他一天没有好好运动了,我用逗猫棒迫使他床上床下来回跳、折返跑、往高处跳。最后他累得直喘气,已经跑不动了,躺在地上休息。但我知道他无法对抗他的天性,只要我晃动逗猫棒的时候,时快时慢,时隐时现,他立马都会扑过来。在他疲惫不堪的间隙,他也在与他的动物性抗争吗?我不禁这样想着。
刘宽,单读副主编,单读视频总导演,波士顿大学新闻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