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心八岁的记忆里,回家探亲的父亲张绍礼,已然是个小老头。面孔发暗发红,跟放久了的生肉块似的。关节粗大的手指头,捏牢两根木筷子,往堆成尖的米饭上戳点,“素音,你看,我们厂就建在山腰里,山脚上去都是宿舍,你一来就住大房子。工资不变,可物什便宜呀。吃的米都是新米,笋干鲜是鲜得来。内部电影随便看,黄山随便爬。你不是喜欢爬山吗。安徽风气也好,不像上海这么乱,你一人带两个小囡,又要上班,小囡轧上坏道怎办。”
陆素音挑起半筷子饭,又放下,“我就搞不懂,你为啥主动报名去皖南。人家躲也来不及,领导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你到崇明支过农,我俩也不在一个系统,本来可以不去的。”“我是老党员,要有觉悟。毛主席说了,三线建设一天不搞好,他就一天睡不好觉。怎能让他老人家睡不好觉。”
张绍礼提出申请,将妻子调到上海自行车厂,再转至皖南光明机械厂。大半年后,办妥手续。安徽派来一辆交通牌方头大卡车。初夏时分,日头开得早。看热闹的街坊们,拎着小菜篮头、捏着煤饼钎子、提着马桶掝筅。“真走啦?房子哪能办,交给单位吗。”“素音到安徽住大房子,还在乎这屁眼一点点的亭子间。”“听说安徽人烧起小菜来,像是盐钵斗翻脱,肯定吃不惯。”“吃不惯就回来,乡下头有啥好待的。”“户口都迁了,哪能好回来。”
张忠心被司机托上车去,缩靠在母亲身边。卡车往前一轰,弟弟哭起来。陆素音轻轻拍拊他。一路无话,出上海,经平望,辗转湖州,小停于泗安。下午三时开到安徽广德,从宁国进了山。上坡下坡,迂回兜转。一家人跟手风琴的风箱似的,忽而挤紧了,忽而甩开去。陆素音呕吐过三次,张忠心额角被车门撞淤了。稍微平坦的间隙,各人汗着两只手,上下抓挠蚊子包。
山中竹林长势缜密,风吹不动,灌木绿到发黑。其间白点簇簇,是散居的人家。白点渐少下去,山林的轮廓也混沌了。卡车驶入山坳,至油坑村,停在光明厂食堂大礼堂门口。张绍礼仍在加班,一位同事相帮接待,将陆素音母子分置在男女宿舍。传说中的大房子,不过是些双层简易楼。外墙裹了土黄色喷浆,凹凸如蜂巢。一条条水泥梯从楼腰上甩出来,陡然插落于楼房之间。
旬余,全家搬作一处。陆素音被派到后勤处食堂,每日渥着两腋油烟味,从清晨四时,忙到夜间七时。弟弟在宿舍区玩耍。张忠心踞坐于水泥梯上,翻来覆去背乘法口诀。一个月后,他被安插到两公里外的瀛洲小学。陆素音再三请求,张绍礼同意请半天假,送儿子报到。张绍礼说:“要好好学习。”张忠心说:“哦。”两厢无话。
过瀛洲古驿道时,张忠心见拦路有堆牛粪,踢了一踢。“牛粪”盘盘然动起来,原来是条大蟒蛇。张忠心胫股皆软,狂奔出一段,啊呀跌入小河浜。扑腾几下,站稳了,流泪打捞书包。张绍礼已走远,良久折回来,“哪能走到河里去了,课本统统湿光,你能做好啥事体。”张忠心双手击拍水面,呼喊道:“张绍礼,你个大骗子,安徽啥都没有。”
瀛洲小学设在粮站内,一班十来人,全是当地孩子,经常抢夺张忠心带去的肉馒头。代课老师满口土话,听得张忠心一懵一懵。他开始逃学,攥了防狼的柳树条,漫山乱走。山色无常,倏尔落雨,倏尔起雾,云影子跟快速挥动的旗帜似的,从峰崖上大匹大匹扯过去。时或鸟兽煞静,唯闻山风四击,空空作声。张忠心害怕了,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回声迎面扑荡,愈发怵人。
他犹如做梦一般,想起卡车后窗上的那一瞥故乡。灰砖、青瓦、三层阁、老虎窗、弄口的标志坊、街边的电线木头,尽皆浸泡在晨光里。挥手作别的阿姨爷叔们,迅速退远开去。
逾年,光明厂子弟小学建成,抽调了几名工人当老师。老师整日里轧轧三胡,将课时随意打发过去。张忠心愈加野了,斗鸡、刮骨片、打弹子、吃香烟。打起架来,跟不要命似的,径往人脑袋上抡砖头。他做的火柴枪最为出名。铁丝拗成枪架,子弹壳钉作枪管,橡皮筋、自行车链条、轮辐条,逐次拼焊而成。捻一根火柴,插入枪膛,扣动扳机,能射至一米开外。
时有伙伴到上海过寒暑假,回来讲起生煎、小笼、鲜奶蛋糕,还有一种棒头似的硬面包,叫法式面包。“他们上海人奇怪吧,白天也看电影的。”众人哄起来,“什么话,你也是上海人啊。”“我们这种人,在安徽是上海人,到了上海就像乡下人。”
张忠心大声道:“上海人有啥稀奇,多只手还是多条腿。”夺门出去,踩着满路砂石,眼见快到绩溪县城了,从腰头上拔了火柴枪,朝一棵老树啪啪射击,“张绍礼,都怪你,打死你,打死你。”打光整盒火柴后,跟虚脱了似的,晃着两条臂膀,一步一挨往回走。
到家已是后夜,张忠心咣啷敲响搪瓷杯,“为啥不带我们回上海看看,”旋即自答道,“我晓得,老头肾不好,工作又忙,姆妈要照顾他。总有一百样理由。也是,去上海了又怎样,还不是要滚回来,死在这大笼子里头。”
黑暗中,张绍礼缓慢发声,“现在又有高考了,你可以拼一记,自己考出去。小辰光在上海,成绩蛮好的。现在大了,不上进了,只晓得怪天怪地。”“我毙了你,毙了你信不信。”张忠心抽出火柴枪,摸摸索索顶在父亲颧骨上。房内煞静。张绍礼喉间倏然一响。他在笑,嗤啦啦笑不停,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