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结束就有人批评(仪式)

冯永锋

     在中国,要办大型中型小型仪式,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不仅仅是安全保卫、公共安全之类的风险,更重要的是那些来参加仪式的人,个个都是眼尖嘴利的家伙,别说你仪式办得十全九美,就是你办得十全百美,也照样要经受一通腹诽和背后的嘲笑。

我记得我就身先示范过。那是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跟着当地党委的第一把手,到某个学校去视察工作。据说计划是十点钟到,要去的学校离行政机关所在地有那么几十公里,天气也不支持,头天还热气腾腾,第二天就雨雾迷茫。书记的车和陪伴他的几十辆车,在细雨中慢慢地转动。最后,下午两点多,才靠近学校大门。

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吼声,坐车的人往窗外望去,才发现路两边全是在上小学的孩子们,左边的一排手举鲜花,右边的一排手擂小鼓,还有一个小型的军乐队,乐手们穿着白色的礼服,吹拉弹唱得甚是热闹。

孩子们还跳了起来,小嘴里喊着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每隔上那么十来个孩子,就有一个指导兼监督老师在旁边指挥和控制。车队缓缓前行,操场都装不下,最后很长的一溜,就停在孩子们的身边。

我当时很是年轻,又有挖人根柢的恶习,于是就偷偷地问那些湿漉漉的孩子。他们说早上五点就出门了,在学校准备一下,“带汝彩排”了几次,看着都没什么问题之后,八点钟,就站在门口等,一直等到车队的到来。车队到来了,孩子们很是高兴,这是他们学校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官员,因此,全校上下,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相信这位高级领导的到来,一定会给学校带来好运。

到了晚上我仍旧觉得有些不平,于是想去找书记谈一谈,想毁坏一下美好仪式在仪式接收者心中的满意形象。我当时虽然年轻,但身份多少有些特殊,是“党报记者”,甚至还听过有人在我耳边说过句奇怪的话,记者“见官大一级”,因此,想见谁都是可以的,于是很是有些志得意满地要去会一会住进最好宾馆最好房间的“史上最高官员”。书记公务缠身,找他的人无数,他住处外的走廊里有许多身影在晃动,他的秘书几乎没有时间抬来来看我一眼。最终,我只能怏怏而返。

快二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这样的仪式我见了一次又一次,但后来的仪式,没有一次能够像当年那样激起我的心潮。我甚至已经想不起到底是想找书记反映什么问题,是为了帮助这所偏僻的学校多讨要些办学资金?还是为了申请到这所学校来支教?或者建议书记把这所学校关了,把孩子们全挪到大城市里去接管?

前两天,又去参加一个环保组织的活动,和大学生有关,和环保有关,但仪式之后的“评论”,很是让我感慨。话说那是中国最有资源的环保组织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在中国最有名的大学北京大学举办的一次大学生环保行动大赛的启动仪式,这个大赛名叫“青国青城”,从2009年起就开始办起,据说主办方的理想,是通过这样的大赛,挑破大学生与环保之间的隔膜,为中国的民间环保组织导流一大批新锐力量。2009年的大赛是“创意”,2010年的大赛就改成了“行动”,因此,负责这个项目的人,觉得组织一次中小型仪式,会刺激大赛充满行动感。

仪式进行得颇长,我掐着表算了一下,足足有100分钟;接受仪式的人倒不多,现场只来了一百来人,大部分是各高校的环保社团负责人,记者占了一小部分,工作人员则占不了小的一部分。但现场的仪式感非常充分,几台摄像机很紧张地记录着,主持人也做了精心的准备,形象代言人“后舍男生”组合,也极为配合,让他们怎么行动就怎么行动。

仪式尚未结束,但你就感觉到了仪式场里有失望的叹息声传来,很多人频繁地看表或者手机,有些人频繁地穿衣又脱衣,有些人把东西收拾起来又掏出来。总是在大家以为仪式已经结束的时候,主持人又让“节目”继续,煎熬了大家更长的时间。

更难听的是仪式结束之后的言论,阿拉善有企业家会员来参加仪式,他们觉得作为一个环保组织,似乎不应当过分注重仪式;他们又说你要举办仪式也好,但你至少得把会场装满。媒体们也很难过,他们边走边回忆着仪式中哪些细节值得写入新闻稿,但他们仍旧觉得仪式里的戏剧性不够充分,让他们只能写出篇平平的报道。而被邀请来做“背景”的大学生们,对仪式也似乎不太满意,他们没想到身孚众望的巨型环保组织,却办出个多少有些冷清的仪式来。

而举办这个仪式的项目负责人最觉得最为委曲求全,她哈哈大笑着辛酸地流下了难过之泪。她觉得她被一切人出卖了,那些承诺来的人没有来,那些承诺能“组织一大批人”来的某个大学生环保社团最后一个人也没组织到;那些声称要参与全场活动的人要么早早就溜走,要么就频繁地开门出去打电话、出去抽烟、出去与其他人闲聊,公然不顾仪式正在进行;那些声称关注环保的人,一旦遇到行动,就经不起考验;那些事前声称对她极度放手的机构领导,在仪式尚未结束,就对她发动了“业绩评论”,对她“不听劝阻”、“自作主张”,非要举办这样不伦不类的仪式表示出极大的愤慨。

于是有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那些责怪仪式的人,有时候自身就是仪式的最大损毁者,而在任何场合都“浑身正确”的他们,总是在事后,丝毫不考虑自身的过错,迅速挑出承办者的过错,然后借力对其横加指责。(201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