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刘总可以轻松过个年了。

我跟刘总的交情,这些年尽聚在烟雾缭绕的饭局和酒后废话中。

印象中,只要有刘总的饭局,他都是最早到场、最后离开,席间微笑着给大家递烟倒酒,有人喝多了他忙不迭地倒热水。酒到三巡,他会出去上洗手间,顺手把单子买掉。作为一个企业家,刘总不热衷勾兑和生意,却有抨击社会丑恶的万丈雄心,也有热心公益的古道热肠,一番热议后,再低声自我解嘲说自己是民营企业家,天生有民族资本家的软弱性。

刘总早年当兵,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在猫耳洞穿条裤衩端着枪建功立业。从部队复员回到浙江宁波后,他赶上改革春风,做塑料制品生意;到90年代中后期涉足机械配件制造;到2000年手底下就有数百规模的员工和几十亩地的大厂房。

我去过他的办公室,办公室装饰非常符合乡镇企业家的派头,大班桌皮椅子,背后挂一大幅不知名书法家仿的毛体字《沁园春·雪》,还有一小幅书法家署名的“实事求是”,橡木书柜供着价值不菲的白玉座塑金毛主席半身像,物质与精神高度统一。大班桌显眼处,架着一张放大的中越边境战士合影,八个战士一人一支56式步枪搭在肩头,目视前方精神抖擞,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气。刘总说,其中两位长眠在边境烈士公墓。

今年腊月,刘总打电话找我到他办公室。我坐下后,他如释重负地给我倒茶,回头看着底下空荡荡的车间说,年后逐渐清理这家产值3000万企业的账目,从此解甲归田。

我曾无数次听到刘总不想做企业的感叹,无非是如今员工不好招、利润下滑等感慨,但我从未想过他会成为离场者。

但回头仔细想想,这几年身边像刘总这样选择清盘、离开制造业的企业家不在少数。这其中有人投资失误退出,有人自我选择离场,也有人晚年去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

这些年,随着改革开放起来的第一代企业家们渐渐老去,现实里,我确确实实看到他们退出,这些人的群像真是值得书写。

对于中国的企业,我曾有简单划分:上市企业与非上企业,国企与民营,大型企业与中小型企业。若不幸摊上后面的三类,属于非上市的中小型民营企业,那这几年的日子会比较难过。按照时髦说法,这些年过了风口。刘总说,像他这样低利润的制造业公司正在走下坡路。所以,解甲归田是宿命。他曾酒后戏言,中国经济需要转型升级,若还要依靠他这样的企业换档升级,那就是悲剧。

刘总并非没有机会再做大,只是他不想再冒险了。若只以扩大生产规模提高利润,需要买地扩产,更新进口设备,也意味着要向银行贷款。但依赖出口的公司业务这几年遇到的瓶颈已经显现,业务前途未明,所谓越老胆子越小,刘总年近六旬,实在不敢再搏一把。更何况太平洋对岸国家总统换届,更为国际贸易平添几分不稳定。

更让刘总萌生退意的是企业继承问题,他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杭州做软件开发,如今已有团队,业务欣欣向荣,对子承父业的那一套毫无兴趣。刘总纠结半年,决定把企业化整为零,机器设备和业务全部低价转让给自己的几个车间主任,也算对大家有一个好的交代。

刘总将厂房出租给一个物流公司做仓库,每年获得固定的收益。他自己带着老婆回老家盖了房子,侍奉双亲。

很多朋友想不通,认为他放弃以百万计的年利润,实在可惜。但刘总不这么想,他给我算了一笔账,不算设备,自己投入到企业的运营资金就有2000多万,这些资金做理财一年的收入也有一百万元,此外把厂房出租也有一百多万元,这与自己做企业的收入几乎相当。

关掉企业是宿命,但刘总很豁达地看好未来。他说,中国的制造业需要更迭,如今自己腾出空间和订单,让位给年轻人和新经济也是适应时代的发展。作为整个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经历者,刘总坦言一切感谢市场经济,让他积累数千万的财富。

现在刘总寄情山水,对浙江省的生态环境治理和对农业的扶持政策赞叹不已。浙江省严厉推行的“五水共治”让他对农村的生活环境重拾信心。对于他而言,重回农村更像是寻找心灵的慰藉,也希望在家乡寻找投资农业的机会。

从我十年的职业生涯来看,刘总的结局算是完美的,一些盲目扩张的企业,如今正在苦熬,几乎无全身而退的机会。

自2008年以来,浙江传统制造业面临产业升级的难题,很多企业都选择走出去战略,身边许多浙企在省外投资遭遇雷区也不在少数。

春节前的1月24日,刘总的金盆洗手宴如期举行,上下游供货商的老哥们都来捧场,推杯换盏、烟雾缭绕。一群年过五旬的老哥们互相打气:好好熬着,等实业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