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一厢情愿地让孩子们上台表演纯真,孩子们在台下的欺凌与暴力中学习现实。
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领唱《歌唱祖国》的女孩林妙可,没有通过北京电影学院初试。这也不算是我的意料之外,毕竟之前看见了那条被吐槽的林妙可在考场外受访视频,她也确实是“摇头晃脑的,一副过时的儿童表演晚会的模样”。
对这种“儿童晚会式”的表演,我倒一点不陌生,甚至因为太过熟悉这一套而对林妙可生出了同情。我想任何一个曾参加过文艺汇演的小朋友的经历和我都差不多:
化着浓粧,穿着小裙子,小皮鞋上的袜子系一圈蕾丝花边,放学之后被学校辅导员留下来,和另一个同样化着浓粧的小男孩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激情感人的诗朗诵,或者背诵主持节目的串词。然后在同样化着浓粧的小学生鼓号队奏出的歪七扭八的进行曲中,走上舞台,面对下面黑压压的领导干部、学生家长,鞠个躬,深吸一口气,开始自己的表演。
汇报对象有“大力支持学校教育发展”的领导、党员干部、退休老干部、“本县处级以上干部”等等,剩下的位置则由参加演出的小朋友的家长填满。不能完全理解“文艺汇演” “汇报演出” 这种词的小孩子,连着几个星期在学校紧锣密鼓地集中排练节目,家长到现场只为了看自己的孩子上台的那几分钟,坐在前排的领导干部昏昏欲睡。
之于小学的我,这种全民参与而无甚意义的活动唯一意义就是,在这种仪式感极强的活动中获得飞速膨胀的成就感——证明我背台词记忆力一流,是个受辅导员和校长喜欢的标准乖乖女。但如今想来,那些活动只让我学会了浮夸的表演方式、用高亢的假声制造感动和激情,和林妙可如出一辙,并无其他。
但小时候的我不可能想到这些,扮演这种角色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入戏极了。和男同学搭档诗朗诵的时候,我经常不开心,暗自气愤每次最高潮、最核心的部分总是留给男方,于是在朗诵引入的前一句时,我会故意把音调拔得异常之高,情感异常之激烈,以至于男同学接不下去甚至破音,我就会心里暗爽:让你们看看谁是真正的夜礼服假面。
这些摇头晃脑的夸张表现并不是孩子的童真,但这就是彼时大人心中儿童表演的固定形象,一个标准的“舞台上的乖孩子”的审美样板。这种文工团式的、带着崇高单纯感情色彩的激情表演,因为大人对同是成年人的表演丧失了信任和认同感,早就难以再看见,可是他们愿意一厢情愿地把这种想像留在儿童身上,让这种表演顽固地在儿童的演出中保留了位置。
同时,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儿童演出要通过怎样的表现呈现出怎样的形象,儿童在演出中表现的纯洁,与这种夸张的表演正好契合,因此这种摇头晃脑的做作也就成了“儿童晚会表演”的专属形式。
每当我想起那些故作天真甜美的文艺汇演,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我在江西南昌一个县城小学度过的真实童年。在“中华土味”覆盖的县城中国,从小学开始,在孩子之间天然生成的权力结构,和社会渗透进来的残酷,统统不加掩饰地展现在我面前。这些赤裸裸的暴力血色,和文艺汇演中呈现的“纯真”如此格格不入,却在我的童年上打下的夕阳般的长长阴影。
五年级之前:没有单纯的小朋友,但有乖女孩掌权
在我所在的县城小学里,所谓“单纯的小朋友”几乎并不存在。
学校旁边大喇喇地开着“福建城”,穿着吊带的小姐姐经常成群趿拉着拖鞋走出来买水果吃,大家从一二年级开始就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地方。三四年级,我们就都会操着熟练的南昌话骂不堪入耳的脏话了。以至于后来去市里上中学,我对于有人对性真的一无所知,大家都不用南昌脏话骂人,感到难以置信。
男女不分打滚玩的一二年级结束以后,小学的权力结构演变开始了。
三四年级时,比男孩普遍早熟的女孩子们由于成绩优异和表现出的乖巧听话,一般会被班主任委以班长、课代表之类的要职。这些受老师喜欢的女孩子们组成的小团体,是班上最先显现的权力组织(以下简称为女生团体)。她们联合起来的帮派,不仅可以随意实施全班性集体疏远漠视,排挤和陷害看不顺眼的同学,还可以对男生实施集体暴力,比如,在操场上经常可以看见四五个女生,围住一个男生拳打脚踢。
更重要的是,来自老师的暴力惩罚多针对看起来“顽皮,不听话”的学生,而较少落到这种女生团体的身上。我的辅导员,常常在班上当众进行现在听起来惨无人道的体罚。比如一脚把一个同学踢倒在地用竹鞭疯狂地抽打,拖着头发把同学锁在办公室虐打长达十分钟;我曾经因为没写完作业,被抽得双腿完全红肿,痛得无法走路。
权力裂变:长大的男生和外来的混混
五年级以后,男女身体差异日益明显,原本习惯了追着揍人的女生会逐渐发现自己追不上男生了,踢人掐人的力道也开始出现明显的男女差异。最重要的一点是,从五年级开始,班上开始出现和社会或者隔壁初中的混混打交道的学生,一般是男同学。
每周五下午,我们的小学门口黑压压一片都是隔壁初中的混混。这种外来的力量被带入学校之后,原本的权力秩序就彻底被打乱了。原本牢牢掌握老师支持的女同学,因为要维持自己乖巧听话的形象,或者出于优越和恐惧混合的情绪,难以和社会上的混混建立联系。班内的话语权因此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对于许多无法对老师明言的矛盾,老师所谓的暴力也难以进入学生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而学生之间的暴力,在生活中变得普遍,甚至被当作稀松平常,这是非常让人恐惧的。
六年级时,我与一男生起争执,他从隔壁初中叫来的一群混混,把我吓得躲在班里不敢出门。三四年级时,被飞扬跋扈的我欺负过的男生,见着有兄弟帮忙报仇雪恨,纷纷上前戏谑嘲笑。其中几个仗着认识被叫来的混混,比较“有脸子”,直接上前猛踹我的腹部,我痛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最后,一个与我交好的女生找来她的哥哥,他认识那一群混混,请他们给个面子,人群才散去。
绝对受害:在边缘的痴傻女生
不属于女生团体核心的边缘女生,经常被男生敲诈勒索,要求其从家里偷钱给他们,甚至面对更严重的持续性集体欺凌。
当时班上有一个精神略有问题的女生,家里靠奶奶捡破烂为生,几乎下跪恳求班主任才让她得以报名入学。但她的奶奶并不知道,孙女受到全班同学无理由的排挤厌恶,女生团体当然不屑与之为伍,入学以来,她还一直被全班男生狠揍和欺负。女生又痴又傻,不懂反抗,经常浑身是伤。老师只能在看见时喝止,转身一走,班上的顽皮混混又一拥而上,对她拳打脚踢。
这个女生曾好几次试图靠近我,冲我傻笑,然而我当时在女生团体中比较受欢迎,如果当众回应她,会显得十分丢脸。五年级下学期,一次放学后,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朝校门外走,她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对我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又冲着我笑。我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也冲她笑了一下。然后她飞快地冲着校门跑出去了。那个下午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关于小学的记忆,除了放学后与辅导员练习朗诵、练习主持,除了司空见惯的老师、学生、社会上的其他人互相交杂的残酷暴力与冲突,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放学后的片段。
多年以后,我听说小学班上特别乖的一个女生,初三时和人同居怀孕,家里人草草摆两桌酒,就算结婚了。在公交车上,我遇见了小学后就辍学打工的女同学。在车站买奶茶时,我看见曾经的同学在卖奶茶……
还有这么多人,在面对真实残酷的童年和生活时,甚至没有得到过文艺汇演时上台表演的机会。
原文题为《摇头晃脑的儿童表演和县城的残酷童年》,2017年2月17日首发于作者的个人微信号“AleoGrace”,端传媒获作者授权编辑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