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不听不评议,是面对这样一部反腐神剧的洁癖所在。许多朋友都在遵守这个临时原则,岁月静好,如此甚好。我试着理解他们做出这个举动的道德理由(而不是观影趣味):

一是对国产电视剧的厌恶,除了清宫戏、抗日神剧之外,对于新出现的这个反腐戏码抱有一贯的距离。这是一种审美的需要,划定审美界限,我觉得深以为然,多点这样的个人界限,好得很。

二是对狼奶的预防。反腐与改革一样,在这些年被演绎成一种意识形态,作为意识形态,它就是要数人头、洗脑袋的。拒绝接受电视剧的冲洗,怕那是辩证地看待,也不行,这是价值观的正当防卫。

除了践行上述的洁癖,也有朋友抱着批判的眼光去看它,从作者到主角,从情节到现实,从影评到时论,都在这个前提下生产出来。一种总体的不满是,人民的名义欺骗了人民。

人民,是一个苏维埃的政治词汇,它的真正意思是谁也不是。有关人民笑话,前苏联人发明了许多,听来很有道理,对于理解它的含义很有帮助。有一则大意是,人民是尿壶,好用就用,不用就扔。

套用下来,《人民的名义》大致就是想用就用的名义,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扔。所以,有评论者套用呼吁,以人民的名义做好事的时候,往往是单向度的呼喊,因为人民只听领袖的招魂。

扯远了。

在许多类似的历史记忆力,人们找到了《人民的名义》构成要件,所以将其定义为新式的样板戏。这种描述是恰当的,该剧的台词、美术甚至布景,都精心设定了宣传的架势。

更多的批评是对这部电视剧的否定——我没有丝毫肯定的意思——主要论据在于,它是对现实的错误反映,现实不是这样的。比如,不能将纪委成果算在检察院头上。

等等。

这也是这不电视剧收到的海量影评中一种主要的立场,那就是它是对现实的扭曲。每名义务影评人都在提供各自角度的“现实感“,以此来证实这部电视剧,脱离了本质真实。

总结起来,人民对“人民的名义”很不满。

说到创作,也许是可以吓退一些人的;但如果说到现实,肯定是蜂拥而上。因为人人都认为自己有发言权,人人都在现实中,怎能没有权利发言呢?

所以,全部的争论,都不是文艺批评,而是现实存在感的交锋。

到了这里,文艺与现实的界限就模糊了。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一部声称反映“现实”的文艺作品受到了“非现实”的指控。

这种指控按照几条道路展开,一条是通过对比现实情境,来否定电视剧的基础;还有一条针对周梅森,说的较多的,是公号“冰川思想库”打的标题,说他“过时了”。

“过时了”,可能是对现实感的彻底否认。这隐含着一种排他式标准的设定,意思是低于这个标准的,就是不合时宜的。

社会观众自发聚集的文艺座谈会——设在言论的不自由市场上——开到这一步,不知道算不算人身攻击呢?

由一部文艺作品直接抄近路,杀埋近身,这种评论法到底是过瘾的吧。

有关社会评论界掀起的反抗式影评,周梅森的回应不算高明,针对某个自媒体,谓之“动机可疑”。

“周梅森过时了”,还是民愤的一种。而在官家那一厢房里,也是怼开了。公安(我的老友石扉客念兹在兹的警界)说《人民的名义》丑化了他们,设定了假警察的情节,不够真实,不够赞美。

妇联也有话说。

公安看见假警察,妇联看见女性角色在剧中的矮化,直接给最高检宣传部发函件,抗议妨碍妇女形象。

后者服输,答应删节云云。

由此一章,引出更多的旁枝末节,影评斗争蔓延到女权及厌女症上,女权议题倡导者李思磐的微博私信受到难听的辱骂。

并且,李思磐转发妇联交涉罕见的微博,也被微博删掉。

这部在各部门睥睨中出街的反腐样板戏,就这样把社会评议环节拉到快要虚脱的程度。

到了这个份上,电视剧就成了评论的资源,借来一用,浇心中块垒。

有关《人民的名义》,这就成了以“现实的名义”展开的存在感的竞争。

在这里面,仍然是有趣味上的高下之别,或者说在现实的审美上,是有高高低低的区分。

如果只是满足于纠察电视剧的纰漏,仍然没有超出“反腐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这个框架设定,依旧是它的俘虏——无非是想准确表达“心灵猎手”的位置罢了,所以,但凡沉浸在这种影评情绪中,或许当有所觉察。

最好的,可能是超越这个反腐意识形态的设定,将其重新阐释,逆着宣传的用意。但这么做的难度,就是很难有自觉的意识,二来容易与神剧脱钩,评论的链条拉长,效果反倒不一定好。

迄今为止,凡是阅读量大的审查评论,都是那种代入感特别强的,不只是作者调整现实站位,也希望拉着读者一起调整。

这种评议之所以受到欢迎,不只是共振,还因为它在有意无意中复制了一种讥诮的风格——它不需要预先了解,调动情绪即可。

更多的借影评来完成时论的作者,是借此表达理想的诉求:是公民而不是人民,反腐是要政改配套,等等。

但这么说法,一个问题在于,它们首先需要被理解吸收;其次,又会被拉回“现实”中去衡量其品质,一下子就会消散掉。

说来说去,代入感也罢,理想诉求也好,都会碰到现实的墙壁,最终仍然是现实及其表达方面的认知大碰撞。

总结一下大部分影评的陈辞:

倡导延安式的文艺创作观,文艺来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

许多说这部神剧不够逼真、不够批判的说理,大都离不开这个创作逻辑——但是,这个在中学时代就耳濡目染的创作原则,散发着辩证法的臭味。

文艺应该融合与生活,正因为这种不融合,才有这么多批判的出现;而这么多批判的核心诉求,却又在批判《人民的名义》与现实不够融合。

那么,请问,真问题究竟是什么?

很可能,我们早已深深陷入——被动说法是“镶嵌”——在现实当中。

因此,如果说周梅森过时了,恐怕大陆所有评议者都过时了。具体表达情境总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其他人可以不考虑,口说我心,但评论者当感同身受。

你所说的,并非你的理想。

所以,周依旧是现实下的表达,合乎部分时宜不合乎全部理想。即使是新的样板戏,观众也不比从前。最高检本想被职能收缴做一个反腐的总结,划伤圆满句号,却遭受合围,被送进了冶炼炉路,设计好的偶像塌掉了,这也说明了一切。

现实就在那里,争论它的A面、B面还是C面更符合论者所见,都有点盲人摸象之感。

我所看到的,议论喧哗,但更多是一种人民、各自表述。反现实,反反腐,反框架,就《人民的名义》争议而言,还不够。